01
魏舟瞧也不瞧他,隻怒道:“你是什麼人?讓我吃,我就吃?”
他摟着柳眠月的屍身,兀自傷神,隻覺她身子愈發冰涼,忍不住堕下淚來。
這時,忽聽一人慘然道:“舟哥,你果真愛上她了麼?”
魏舟一時恨極了他二人,擡眼向她瞪去,眼裡已布滿紅血絲。
隻見那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女,一臉凄然地看着他,眼裡淚珠點點,在燈籠映照下宛如破碎的星辰。
他動了動幹燥的嘴唇,恨恨道:“你二人闖進我家,害死我夫人,我姓魏的此生絕不與你們幹休!”
那少女上前幾步,落下淚來,神色十分焦急:“我……我才是真的柳眠月,你肯信我麼?”
魏舟尚未說話,枕星已搶着道:“小姐,我信你!我同小姐姊妹情深,這名字還是小姐替我取的……小姐如此疼我,絕不會把我推進河裡去,害我性命……”
魏舟打斷她的話,喝道:“枕星,連你也被迷惑了麼?如何對得起柳妹?”
說罷,他又垂頭看着懷中少女,冷笑道:“騙子,你适才為說你不是她,現在又來說你是她,是何居……”
話音猶未落,忽覺下颌被人一托,又一掰,回過神時,一枚小小的藥丸已從她喉嚨裡滑進肚子裡去。旋即,隻聽一人不鹹不淡地道:“廢什麼話?”
蕭别情出手又快,又準,魏舟回過神時,藥丸已下肚。
一時間怒意更增,正欲罵人,忽覺一陣頭暈目眩,斷斷續續的畫面如浪花般打來,他悶哼一聲,忽然垂下臉,一時沒有動靜。
殷若花見狀,吓了一大跳,趕上前來,跪在他身側,伸手扶住他,一面啜泣,一面叫喚:“舟哥,你怎麼樣?”
見魏舟不應,心下大急,對蕭别情道:“蕭公子,舟哥他怎麼了,要不要緊?”
蕭别情淡淡道:“無礙。”
過了半晌,魏舟緩緩擡起頭來,殷若花忙道:“舟哥,你覺得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魏舟怔怔地看着她,片刻,才緩緩道:“是你。”
殷若花見他眼神複雜,不似方才清明,忙道:“舟哥,你可記起來了麼?”
魏舟垂頭看一眼懷中死去的少女,忽然以掌緣割下一塊衣角,輕輕蒙在少女臉上,才低低“嗯”了一聲。
“你是說,你才是真正的柳妹?”他說這句話時,指尖已顫抖起來,身體僵硬無比。
方才他親眼看着柳妹被人殺死,那一時隻覺心被人一刀剖開,痛了一刻,便已然麻木。彼時他隻有一個念頭:“殺了他們,便自刎殉情。”萬念俱灰之時,蕭别情給他喂了藥,他忽又想起關于殷若花的種種記憶,心又開始動搖,想着:“若……若她真是柳妹……我……我……”一時大喜大悲,隻覺喉頭一腥,一口血嘔出來。
殷若花忙伸出手,正欲替他擦拭血迹,卻被他側臉避開,艱難地道:“你……你若果真是我柳妹,便将事情原本說與我聽。”
殷若花眼中閃過黯然之色,緩緩說道:“那日我同枕星去無量寺拜佛,到得午時,我便去客房歇息了。再一醒來時,我就成一個小叫花,這些,我之前同你說過的……”
略頓一頓,她接着道:“這小叫花便是殷若花,我尚未知這是怎樣一回事,便在路上被他的仇家打了一掌,已活不了多少日了……”
她本欲将自己隻剩一縷孤魂吊命,又被花小蝶寄身一事說與他聽,但想了想,又覺此事涉及生死輪回之事,恐他不信,便瞞過此事,說道:“我想着,若有一個人真心愛你,待你,讓你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就夠了,不必再争什麼真假,可她現在也死了……”
魏舟見她越說越傷心,到得最後竟忍不住放聲大哭,心中湧出一股強烈的情感,似乎在告訴他:“快去,快去,這便是你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柳妹!”
在這種強烈情感驅使下,他不由得放下懷中逝去的少女,伸手握住殷若花的手,用一種懇求的聲音道:“ 你果真是我的柳妹,對麼?”說罷,直勾勾凝視着她,好似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唯一的希望都已在她身上。
殷若花臉上盡是淚痕,眼裡含着無限悲傷,無限柔情,無限歡喜,慢慢吟誦道:“其出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她吟誦這四句詩時,聲調緩慢,抑揚頓挫,如果高山流水緩緩而下,說不出的好聽,與魏舟腦海裡那道稚嫩、婉轉的嗓音重疊在一起。
思緒又回到年少時,他們坐在窗台上,一面念詩,一面曬太陽的光景,彼時喜鵲在桃花枝頭跳躍,風拂過,不知花落多少。
兩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中翻湧着一種無法訴說的情感。
适才,假冒的柳眠月死時,他仿佛一下子墜進一個永無止境的深淵中,心如死灰,此時又仿若飄上雲端,心中輕飄飄,暖洋洋的,不知是夢是幻,心中又是罵老天爺,又是感激老天爺,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半晌,才怔怔落下淚來,笑道:“我好歡喜!我好歡喜!”
柳眠月見他笑起來,心頭亦歡喜起來,嗓音裡卻隐隐含着憂愁之意,說道:“我知你一時分辨不清,我有時也分不清我是誰。有時我去河邊捧水喝,看着這張臉…… 嗯……雖也挺好瞧的,但卻不是我的臉,我覺得傷心,便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都掉進水裡了,我喝下去的時候鹹鹹的……”
魏舟聽她說着自己一路的經曆,甚是心疼,心道:“ 她本來嬌滴滴的小姑娘,卻遇到這樣的怪事,變成了一個臭烘烘的小叫花,也不知這一路受了多少委屈。”隻覺心裡濕沉沉的,又悶又難受,接着問道:“那麼,你晚上睡哪裡?吃的是什麼?有沒有人欺負你?打你一掌的那個人是誰?”
這一路受了許多委屈,隻因沒人問,倒也不覺怎的,此時魏舟問起來,她忽的鼻子一酸,隻覺受盡了天下委屈,還未說話,“哇”的一聲哭出來。隻怕魏舟擔心,一面哽咽,一面道:“沒……沒有多少人欺負我……我現在好端端站在你身前,你說……我是不是很勇敢?”
魏舟眼眶一紅,伸手揉揉她的頭頂,柔聲誇贊道:“我的柳妹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許多,真是個厲害的小姑娘!”他微微一笑,臉上卻是悲傷的模樣。
柳眠月任由眼淚如雨滴落下,哽咽道:“我總算……總算……總算……”她本欲說“我總算受過你當年受的苦了,以後和你就是真正的一對兒了,心中好歡喜。” 但一連說了幾個“ 總算” ,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魏舟伸手将他摟在懷中 ,一隻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柔聲哄道:“哭罷,把委屈都哭給我。待把這些眼淚哭完,這一劫難便算過去了。”
說到此處,忽又想到那逝去的“柳眠月”,霎時,心中憐惜全無,恨恨地想:“便是那妖女害我月兒一路颠沛流離,受盡苦楚,我不殺她已是仁慈,适才中了她的藥,一時迷了心竅,将她當做真的月兒,險些随她去了。可笑!可笑!”又想:“不管怎樣,此後定要看緊月兒,若有人膽敢傷她一分,我便是先豁出這條命,也不同他罷休!”
夜深,冷風如水。
湖面上已升起淡淡的白霧。
衆士兵已重新列好隊,拾起兵器,但無魏舟命令,不敢擅自退下。
枕星聽柳眠月說完來龍去脈,心裡大為驚奇,隻覺天下竟有換臉這等妖術,真真可怕!
一時想上前抱住自家小姐,但見他二人摟在一塊,沒有自己的份,便站到柳眠月身後,時喜時憂,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