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踉跄退了兩步,穩住身子,拍了拍心口,冷笑連連:“你打,你打吧!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常小環也得,唔唔……”
又是這種話,有恃無恐的。常澤川随手找了塊爛布頭把他嘴堵上了。老漢沒幾下吐了出來,梗着脖子叫:“也得賣了還債!”
他懶得和這種無賴多費口舌,索性翻着白眼轉到一邊。三下五除把魚吃完,這回是連骨頭都不吐了,直接嚼碎咽下,收拾兩套衣服風風火火地摔門離去。
在這個屋子徹底待不下去,不如趕快去鎮子上找個包吃包住的活計,再拿着手裡這幾兩錢,看看有什麼商機。
他本想去大伯家拜别,然後和他娘說一聲。但是出門恰好看見鐵牛在探頭探腦,又覺此舉拖泥帶水。
常澤川接過小孩給他帶的兩個面餅和幾塊銅錢,思來想去,還是收在兜裡,他眺望遠方,一臉深沉凝重。
“我和常海富那老頭水火不容,這就出去找份工做。既然決定要走,也不和他們再多說什麼了,弄不好又是一通攀扯,所以有一件事拜托你,鐵兄弟……有空再幫我跑個腿,去我伯家和他們說聲,我這就走了。”
鐵牛驚愕不已,怔怔看着少年堅毅的臉龐,心中想起了他娘說的那句話,一瞬間長大,是啊,常澤川可不就是,他現在已經像個大人了。
他用力點頭:“我會和他們說的,你保重吧。”
“嗯,你的錢我拿着,日後我賺了錢,一定會還給你。”
鐵牛在年紀相仿的孩子中間歲數最大,塊頭最大,為人也最老陳穩重,他本不喜歡當那些小小娃娃的王,心裡覺得自己和那些十幾歲的大孩子差不多了,可惜村裡這樣大的孩子都不陪他說話,不和他玩。
大些的孩子已經可以幫着家裡幹活了,也就鐵牛家叔叔伯伯多,在義堂村算是有些家底的,容得他每天跑來跑去地瞎玩。
但是常澤川卻不一樣,居然親切地和他稱兄道弟。
兩人前一晚上才坐着交心,不想常澤川二天就離開了,鐵牛心中也有幾分淡淡的惆怅難舍,生平初嘗離别的滋味。
目送常澤川那身灰布衣衫遠去,鐵牛笑着揮手:“好,我等你。”
沒走兩步,又見一個尖臉少年跑來,他長得細眼細鼻的,說不清是秀氣還是鼠氣。此人名叫李貴,是劉德明麾下護法之一,也是他家裡簽契的小厮。
“小二爺,你去哪?”
自從幾年前常澤川原身和劉德明相識,兩人便臭味相投,好得跟異性兄弟似的。雖然常澤川平日也是撿好聽的話巴結奉承他,但這家夥境界意外的高,仿佛掌握了什麼情感操控之法,忽冷忽熱,時好時壞,也不鹹不淡地給胖少爺下過幾次臉子。比之一味捧場的尋常跟班更有個性,劉德明得了趣,自是深感受用,欲罷不能。
他鬼點子多,又聰明,硬是混成了跟班中的翹楚,堪比半個表少爺、半個書童,平時也不常回家了,就在劉家大宅子裡住着,混吃混喝,一邊陪劉德明聊天玩耍,一邊替他遮掩,抄寫詩書,應付夫子和老太爺。在一衆小厮裡待遇也是一騎絕塵,吃穿用度不同凡響。因他在家中行二,劉府侍從平時都尊喊一聲“小二爺”。
鐵牛也認得李貴,看他過來,便一臉警惕,沒待常澤川開口,率先上前大喝:“他要去哪,不幹你們的事!”
李貴冷不丁被這胖小孩一嗆,當即指他鼻子罵:“也不幹你的事!快走開,大人說話,小孩别插嘴。”
“大路朝天的,人家想待在哪就待哪。”常澤川攬過鐵牛,直視李貴,“我要進城,你來做什麼?”
“你要自己進城?”李貴眉毛豎起來,“何必呢!那件事我都聽說了,怎麼鬧得那麼難看?才回家就出了這種事。你别想太多,跟我回去,少爺會罩着你。”
李貴看他整裝待發,也沒提前說一聲,心裡略泛疙瘩。他面上恭敬,實則大為不快,對眼前的人多有怨怼。
每次兩位爺吵架,總是差他過來,說盡軟話才把人拉回去。每次常澤川都擺出這副氣人的冷臉,真端起了少爺架子!
呸,他哪算什麼爺!其實論爹媽,他家還窮過自己家!除了模樣較他稍俊了幾分,旁的沒有什麼強似他的。不知給少爺灌了什麼迷魂湯,明明他李貴才是從小伴着少爺長大的人。
“我不去,以後都不去了。”常澤川說,“既然聽說了,你也該知道,你們家老爺和我爹簽了拿我妹妹抵債的協議,你少爺居然不知道?這叫我怎麼回去?我現在得想辦法還債,不然怎麼辦,全家都和你似的賣到他們家當牛做馬?”
“你,你怎麼這樣說少爺,你不知道你爹許了什麼,他當然也不知道他爹應了什麼!”
李貴急着辯駁,被這話氣得直跺腳。
常澤川這個臭小子果真發難起來!他倒沒覺得意外,但還是被過于銳利的言辭刺痛。眼見人一口一個你家,分明是想劃清界限的樣子。
而且他們家怎麼啦?都是老實幹活的本分人,你們常二父子才是奸邪滑頭之輩,混吃混喝,臭不要臉呢!——李貴是想這樣罵回去。但記着少爺的囑托,硬逼着自個平心順氣,怎麼也要把交代的話帶齊全了。
現下可不好得罪于他,萬一兩人轉頭再度和好,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李貴胸脯劇烈起伏,緩了好一會兒。
“小的知道你有氣,這件事少爺也才知道呢,你回去和他仔細商量着來,自有辦法周全,小二爺别着急……少爺說了,願意偷偷把銀子借你,而且老爺這不也是一時喝多了,他平時也不是那麼糊塗的人,興許過幾天就忘了,十天半個月後,哪還算個事兒嘛!”
他推開手上匣子,露出墨青綢緞的一角,“瞧,幾天前相中的料子,别怪當時少爺沒賣,其實早偷偷拿下按身量裁剪好了,還有好些件呢,都放小二爺屋子裡,快跟我回去看吧。”
常澤川看過去,那截衣料領口還勾綴着金絲雲紋,不由啧啧稱奇,沒想到劉德明這死胖子待人不薄——對他的頭号跟班真真掏心掏肺,下了血本啊。
鐵牛看他不做聲,有些着急,眼神滴溜亂轉。想着,原來常澤川是和惡霸少爺鬧了别扭,人才變好一點,如今在自己眼皮底下,三言兩句又好上了,這怎麼行?
“不要信他們的甜言蜜語,都是砒霜!”他嚷起來,卻被李貴堵住嘴,就張口把那手咬退,手主人哇一聲大叫,鐵牛瞪過去,啐罵道,“都是鬼話,真有誠意,先把你們家色老頭解決了!”
不料這小孩還認識砒霜,說話跟唱詞似的,常澤川不由挑眉,高看他一眼。
他内心确有幾分動搖,可寄人籬下多少不太方便,何況他不是原主,并不樂意去捧着劉德明,到時候還深陷泥沼——萬一劉胖子賴賬了他走不脫,又萬一他們朝夕相處,誰看出他的什麼行為舉止不同以往,反而露出馬腳。思及此,常澤川決計順水推舟,隻把衣服昧下。
“我看看。”他伸手拿過木匣,“你帶來這個就是給我的咯?”
“當然是,也隻有小二爺能穿上了。”李貴揚起下巴,“小二爺穿得體面,少爺臉上也有光,看着歡喜。”
“好,我收下了,你先走吧,我晚些去。”
“早點來啊,爺等着您。”
李貴揉揉被咬出牙印的掌心,狠狠睨一眼鐵牛,甩着胳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