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少爺所說,隻要把衣服亮出來他準要點頭。常澤川還能去哪呢?收拾包袱進城不過做做樣子罷了。真要出去,人生地不熟的,他敢麼?離開了少爺,他再過不上那麼好的日子,傻子才不樂意呢。
李貴走後,鐵牛咬牙切齒地看過來:“你騙人!”
“是,不騙他打發不了啊。”
鐵牛疑惑:“你是騙李貴的?那你以後再不去劉府了嗎?”
常澤川搖頭:“我不去了,還是進城。”
鐵牛有些擔心:“可你騙他們,準要被報複!”
“那你咬他,也要被報複咯。”常澤川拍拍小孩的頭,“沒事的,你剛剛還那麼嫉惡如仇,現在就後怕啦?況且我進城他們也找不到我。”
鐵牛這才定下來,直把他送到村口,臨别時說了再見,而後感慨:“這回我真相信你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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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澤川把木匣子塞到包袱裡,感覺肩膀沉重許多。
他走了十幾裡路才到盱眙縣,氣喘籲籲,又累又餓。吃鐵牛給的餅,幹得噎人,直堵嗓子眼。忙在路邊找了一家行販小攤,要份湯面混沌,在一邊尋了幹淨角落,岔開手腳,一屁股坐倒。
攤主卸下扁擔,掀開一邊的竹筐蓋,拿出碗筷,又将另一邊筐子翻起。裡面有一隻石鍋,煨着黃澄澄的油湯,湯已見底,拌着蔥白、肉臊沫子。
熱氣騰騰的雞湯味飄起,常澤川貪婪地大吸幾口,接過碗筷,就在一方台階上捧着吃,攤主撐擔站在一旁,兩人有一搭沒一搭交談起來。
原來這是個流動小攤,主營早市點心,往日早該收攤了,隻是今日貪睡,誤了些時辰,還剩些湯水米糕,才待到現在。
“巧了,我才從泗州城回來,等你這份吃完,我剛好收拾回去。唉,往日都是四更起,天一亮,蒙蒙亮,雞叫了就起,但是有時候雞就不叫,我家就住普照寺附近啊,那邊山上也有雞的,天天有和尚敲鐘,但是今天沒聽見鐘響,也沒聽見雞叫!我屋裡的把東西做好了,看還早,沒叫我,說眯一會兒,接着就睡死了,她也沒聽見,我說,慘啦,是不是耳朵不行了。”
攤主聊了兩句就閘門大開,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像幾百年沒和人說過話似的。他是個中年漢子,姓劉,出來做小買賣正好兩年,向來是媳婦在家中做食,他挑來城裡叫賣,中午回去休息,起來再到地裡幫着父兄種地。
常澤川又打聽了些,劉大哥都熱心解答。
“也不多,一天有個三四十文吧。是我家小子跟着族裡去學堂了,那麼好的機會,剛開蒙,以後花銷才大呢,就想攢錢租個鋪子,多掙些。本來說這幾年的錢擠出來重新蓋房子,但是不夠啊,就算了。”
“招,每天都招。碼頭就那邊一直走,不遠處就是。你要去幹,就得一早上去等活,到這個時候,怕是不會收人了。你是哪兒的人,我瞧你以前,哎,應該也不是幹力氣活的吧。”
他看常澤川樣貌不凡,生的白淨,年歲尚小,又文質彬彬,雖然衣着破舊,但自有一股風流,心中疑是家道中落的小少爺。
“我是附近村子上的,家中欠了債務,特地去泗州城看看有沒有什麼工做。”常澤川有些失望,“看來碼頭也不缺人,我還指着能找個包吃住的活。”
“這些我也不太清楚了,城裡那麼大,你到處去問問,若你有些本事,何嘗吃不飽飯呢?你要能識字會算術,或者會印刷、剃頭、趕馬、擡轎,那工錢都比去碼頭搬運隻多不少呢。”
常澤川眼前一亮,來了幹勁,舉碗咕噜噜把湯水喝個精光。剩下最後一口,湯水積在傾斜的碗底,一粒粒圓乎乎的肉臊子像泡沫一樣浮在面上。
他一愣,偏頭去問那漢子:“這不是豬……豕肉沫沫吧?”
漢子了然,擠眉弄眼道:“那哪能啊,當然不是了,你難道一點吃不出來?這是雞肉碎。”他得意一笑,“這是家裡放山上養的雞,平時啄野果子吃,味道極鮮的。”
常澤川順勢誇贊幾句,卻心不在焉,可見鐵牛說的确有其事,不知以後要如何是好。吃罷撂下碗筷,付過錢、給人道謝,背上行囊匆匆離去了。
泗州城至盱眙縣相隔一條淮河,水路不過二三裡,隻是近日接連下雨,水勢湍急。
常澤川極目望去,幾家舉篙船公的獨木簡舟在風雨中飄來蕩去,似乎十分兇險。
因想着,花幾文銀錢渡船,還要一路提心吊膽,倒不如繞路過來。他畢竟是個惜命的人,即使重生轉到這個蔫壞的衰命,也不敢造作,生怕又給折騰沒了。
在他原身的印象中,自己是進過城的,來這裡有三四次,都是跟在劉德明身旁“沾光”來的,劉德明懶得繞遠路,常澤川自然也跟在他左右,一齊坐有艙的精緻小船渡河,穩穩當當地載過去,一個人頭八文錢,他如今是不敢這樣奢侈。
常澤川沒走過,也不認路。這會兒進退不得,隻能去尋個面善的老頭,問:“老人家,到泗州城要怎麼走?”
“到泗州城不用走的,坐我的船,很快,一刻鐘便到。”
老漢頭戴一頂寬檐草帽,破舊的外衫敞開,脖間挂着發黃的汗巾,褲腿挽至膝蓋,露出腳闆上粗繩編織的草鞋。他本一直前後張望着,翹首以盼等待來客。接連幾日下雨,不便拉船,終于今天氣候好,便熱情地迎接上來。
常澤川甫一靠近,就聞到老漢身上發酸的汗味,他皺着眉頭,不自在地捏了捏鼻子,搖頭拒絕:“我就不坐了,還是走去吧,你告訴我往哪去就是了。”說着就把兜裡的碎銅闆遞過去。
對面的人看了一眼,沒有收下,指了指遠處,道:“那邊,往這路盡頭岔出去……”此時正好有一輛牛車從另一邊的道拐進去,老漢便說,“就是牛車去的那路了,直直通往城門口,你跟着去準不錯。不過要走上半個多時辰的。”
常澤川收回錢,說了句感謝,飛似地跑了,過了幾米才敢大口呼吸,心中直道:那老頭身上怪臭,不知道幾年沒有洗澡。若要搭他的船,那不得熏死了,可能在河裡都要把剛吃的馄饨全吐出來。
這條小路人迹罕至,黃泥斑斑,一不下心踩了淺坑,整個小腿都要沒在積水裡。
常澤川踮着腳兒揀好地走,走兩步,跨着跳一步。沒多久就看見剛剛的那隻牛車,牛蹄子踏在水裡,踩出一道泥印,它身後拉着一隻兩輪闆車,上面載了兩人,很沉重地滾着,在道路上刻下深深轍痕。
牛行走的緩慢,他在這種不幹不淨的小路上也走不快,于是一車一人,一前一後,一直保持着一段穩定的距離。
沒走多久,牛車卻突然停了下來,像車子抛錨一樣,橫在半道,絲毫不動。
常澤川很輕易地超過了,同時看見車上的胖老婦跳下來去扯牛,呼道:“壞啦,就是不肯走,這咋辦呀?秀娘,這牛一點都不走了,它不想走誰也拉不動啊。”
“扯不動的,嬸子,你下去幹啥,拿鞭子趕它呀……”
常澤川經過時也沒多瞧,隻是埋頭往前走,卻突然想到:她們牛車不走了,自己若能幫忙的話總該給他漲些功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