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罷他又埋頭往回趕,雖然他也拿不住自己能不能有效幫忙,但好歹從今日起樹立個樂于助人的好青年形象。就算不能制服那頭牛,也可以跑個腿,再去找别的幫手。
實在不行,擺出一副很好心的模樣也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那邊的老婦正沮喪地跳回車上,胡亂打了那頭老黃牛幾鞭子,隻招來它不耐地甩了甩尾巴,擡了擡蹄子,龐然的身軀依舊不肯挪動半步。
車上的婦人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雲霧漸漸散開,半個太陽就展露出來了。久違的晴天,日頭竟是越來越烈,她攏起袖子擦了擦額上虛汗:“嬸子,悶在這裡要熱起了,都怪我,你抓緊去找人來幫忙吧!”
胖老婦本來就慌得六神無主,聽了這話,又上上下下圍着那牛轉了半天,才結結巴巴道:“哎喲我的姑奶奶……這會兒還說什麼怪不怪的,你哪,哪裡知道這麼個情況。都是這牛兒,咋就鬧起脾氣來了?如今停在這裡,往前往後都有四五裡路,土地滑着、濕糊糊的,你身子重,下地走不了。可讓我去找人也要好些時候,丢,丢你一個人在路上,我怎麼放心?”
胖老婦哭喪着臉,心裡叫苦不疊。她雖然也有點想怪楊秀娘,但最後還是怪她自己,是她禁不住秀娘的哀求,答應陪着到泗州城裡去找人。
本想着從村子裡去路也不遠,拉着牛車穩穩當當地去,哪裡料到會有這麼一出?現在再叫她去找人,她哪裡敢?本來一路就膽戰心驚,碰到這事更是頭腦一片空白,話都說不利索了。秀娘肚子裡的可是他們老周家最後一點希望了,萬一出了什麼事,顧大娘還不得跟她拼了老命呀。
“咋們在這幹耗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這條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一天往來的行人都沒幾個,李嬸子你去,我找陰涼處靠着……”她說着說着就頓住了,伸直脖子往前望去,“剛剛不就是有一個人走過去了,嬸子你看到了?是有一個人吧?也不用跑遠,問問那個人去。”
“啊呀,是有一個人!我去叫,應該走不遠的,你且好生坐等着。”李嬸子激得跳下來,泥水漸到褲腳也沒注意,當下深一腳淺一腳跑過去了。
常澤川過來時,也撞見那個胖婦人像個牛犢子似的呼呼奔來,一下子不明就裡地僵在原地。
李嬸子看見了人,心裡稍定,嘴裡也沒閑着,她招着手喊:“小兄弟!過來搭把手呀!”
常澤川反應過來,也咧開嘴,把褲腳又往上卷了卷,回道:“哎,這就來了!”
他原是樂颠颠跑過去。但在同行這幾步路上聽過胖老婦說的緣由始末,又不大笑得出來了。說實在的,給老牛診治這事,他不是内行,沒有經驗,心裡也沒譜。可若要幫着她們昏頭轉向去跑腿找人,終究是費事了,他亦不太情願。
好不合算的買賣。
于是常澤川走到老牛身旁時,臉色說不上好看,胖老婦尤不覺察,依舊興奮地看着他,嘴裡恭維道:“小兄弟真是熱心腸的一個人,我還沒說明白什麼事,他就忙不疊跟過來瞧了。”
一個身着素衣,面容憔悴、紅腫眼的年輕婦人正坐在牛車之上,手執一把蒲葵大扇,斜斜撐在額前遮陽。
她發間簪着白菊絹花,對他溫婉一笑:“好俊的小兄弟,心也很善。我們遇上麻煩,急得熱鍋上螞蟻似的,多虧有你在,不然真不知要怎樣才好。”
常澤川看她另一邊的手托着腰間,寬大的衣袍遮住突出來的腹部,明白這是個孕婦,這會受了誇贊,便硬扯出一個笑,心道:我就不該表現得那麼熱絡,現在根本推脫不得。如果真得了點功德還好說,就怕白忙活一遭。
想是這般,但話到口中卻故作謙遜:“哪裡,出門在外的,可不得碰上些麻煩。不過我一個人,也沒什麼能耐,隻盡力而為,就怕根本幫不上什麼。”
說着,他去摸了摸黃牛,朝它身上看了又看。
此時萬籁俱寂,隻有鄉間小路似有似無的微風掠過草木的聲音。
另外兩人都一言不發,仔細看着他,常澤川受此注目禮,也緊張起來,裝模作樣地診斷一番,确認老牛不是因受傷腿瘸才停下的,就去問那個胖大嬸:“車上可有草料?”
大嬸搖搖頭,婦人恍然歎道:“莫非它是餓了,才不走的?”而後又嘀咕着,“不應該啊,明明出來時還喝過水,喂了些草料,見它隻是嚼巴點兒,也并不吃什麼的。”
常澤川裝作行家,解釋道:“也不一定是餓了,但是攜着吃的,路上喂喂,它走得也更加松快些。”
婦人道:“這頭老牛年紀已很大了,平時都是我公公照料使喚它,如今換了人,可不就犯起倔勁了,這條路它也沒有走過,可能從頭到尾都認生呢。”
常澤川拉動老牛的鼻環,稍微使了點勁兒,老牛隻不滿地發出沉悶的哞聲,尾巴煩躁地打了幾個圈兒,不像要走的樣子。
他也束手無策了,一邊輕輕拍打牛背安撫,一邊問:“那怎麼辦呢,要把老牛的主人喚來?”
婦人皺起眉,小聲說:“我公公他……已經不在了。”她低垂着頭,柔和的圓臉在蒲扇的遮蔽下映出一片陰影,“這老家夥還是個乳牛時就被我公公買下來,它從小到大,無論日曬雨淋,都陪在我公公身邊,耕地、賣谷物。我公公也珍愛它,都不舍得給它上那拴牛鼻的拘兒。老黃頭已活了三十多年,跟個人似的,精怪得很。”
“隻前陣子不知怎麼犯了脾氣,使喚不動,找來獸醫,也說沒有大毛病,那獸醫還說,好老的牛,要是實在控不住,老病不堪為用,就上報官府宰殺了吃去,我公公自然不肯的。最後磨來磨去,心說給它套拘兒看看,就是那次,這牛就大發脾氣似的,後蹄子撅起來把我公公掀倒了,家裡人急着去攙扶,我公公還呵呵笑,說沒事呀,卻不想沒兩日就成了癱子,一天嚴重似一天,直倒話也說不出來,躺在床上流涎水,腦子也摔壞了。”
李嬸子和老周家做了幾十年鄰居,素來是相互幫助,處得跟親戚一般,看楊秀娘就像看自家媳婦。
不料她此時會說這話,雖然語氣淡淡,可這孩子心裡指不定壓着好大的悲傷,秀娘表上愈發不顯露,她愈發覺得心疼。情緒也被感染得低落了。
楊秀娘她公公也就是周老漢,其實是一個時辰之前剛去的。
這兩天周家出了大事,兒子在碼頭搬運磕破了腦袋,當場氣就沒了。家裡人瞞着老漢,不敢在他跟前透露半點風聲,老漢也說不了話,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可就是這樣,也嚼出了點不對的氣氛。
今天天剛亮,秀娘她婆婆就夥同族人還有一些關系親近的鄰友去城裡找那工頭算賬,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把漢子們都招攬去了,全村幾乎是傾巢而出,李嬸子的丈夫兒子也在其中。
所有女眷便是留在家裡。秀娘是周家大郎周興媳婦,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了,有她小姑子三丫頭陪着。她婆婆走時還不放心,叫李嬸子沒忙就跟過來看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