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昂首而立,愁容盡散,冷眼旁觀周家災事,聽那矮小老媪凄凄苦苦地仰天長嘯,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
“那麼巧?這可不幹我們商号的事了吧。這麼着吧,一百兩速速了了,也别再多說什麼了,你們早些回去,把喪事辦幹淨了,好叫逝去的人安心。”
曹寬語氣溫和,擺出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樣,說出的話卻是分寸不讓,沖着腹背受敵的顧大娘身上狠狠紮一刀子。
此時情形大變,攻守之勢易也。
适才喊話的那個壯漢名叫周彥,與意外落難喪命的周興周順兩人素日交情最甚。他因天生神力,自小便去武館拜師學藝,當了門徒,後來受雇于一位老鄉紳當護院,前不久意外得了官府青眼,薦到孝陵衛去了,如今也是個小旗。
噩耗輾轉傳來時,周彥胸腔開始發堵,頭腦轟轟,像燃了一把火,什麼理智都燒沒了,等火光褪去,一塊重石沉沉地墜入,懸在他心底。
他再想不了許多,全憑着本能反應,跟總旗告過假,匆匆趕回鄉去,一馬當先地要為他兩個堂兄弟讨個公道。
他回頭看了眼自亂陣腳的衆人,睃一眼李秋嬸,目露兇光,直把老婦人吓得頭要埋到地底,雙手縮在胸前,像一隻瑟縮的胖鹌鹑。
周彥心底的石塊滾來滾去,好難才強壓下去,他沒空為周老漢驟然死掉而悲痛,隻是有些哀怨,恨這橫空跑來個沒眼力的婦人,一句話把原本尚有七八成把握的局勢攪得天翻地覆!
他陰着臉上前和曹寬對峙,不知兩人說了什麼,良久,隻聽他大吼道:“你搬!你敢搬,我們就敢砸!”說着,就要動手去推曹寬,把人推得後退了半步。
見勢不妙,他身後的人群中迅速沖出兩人,奔上去把他架住,周彥尤不解氣,惡狠狠地罵:“你是什麼東西!背祖棄宗的軟骨頭,白眼狼!靠女人苟活一條命,才保你如今風光,卻沒有這麼欺辱人的!”
積壓的重石滾到嗓子眼,周彥由人死死箍住,攥緊了拳頭,指尖陷入掌心,胸口大起大伏,喘氣聲像風箱般呼呼啦啦的。
顧大娘還要說什麼,撐着一口氣也想往前走,剛擡腳就雙腿一軟,耳中嗡嗡作響,眼也發花迷亂了,整個人昏倒過去。
李秋嬸戰戰兢兢立在原地,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大氣不敢出,半阖眼皮不敢看人,生怕對上眼了招人來呲她,這會聽見顧大娘昏了,趕緊随着衆人一齊擁過去拉她。
待楊秀娘過來時,幾個婦人攙扶顧大娘往樹蔭邊走。其中一個顴高面瘦的精幹老婦叫住她:“秀娘啊,别去那邊了,曬的慌,你娘中了暑氣,咱先來這邊休息,讓漢子們去那折騰吧。”
其實早春的光景,哪裡有暑氣?她婆婆分明是氣急攻心,秀娘愣了一會兒,她走到哪裡,家裡人就倒下一個,她身子發抖,也晃了晃,常澤川就在旁邊撐住她,陪同過去,秀娘稍定,嘴裡連聲問道,娘怎麼了,有沒有事。
于吉商号威風凜凜的寶船停靠在岸邊,岸上的人群仍然亂作一團,相較先前全顯出一種茫然無措來,男女老少的目光先是去看前邊大踹粗氣的周彥,又望向身旁面目不善的族長,沒有人說話,也沒人拍闆定下之後要走什麼章程。
很快,周彥風風火火折返回來,族長問,要怎麼辦。他不說話,隻是悶頭朝前走,四處張望,過一會兒手裡拿個鐵鋤頭過來。
族長吓了一跳。
本來周彥是最胸有成竹的人,他體格高大,性子沉穩,又打探過曹寬的底細,這次“征伐”勢在必得。
誰知道後院起火,李秋嬸千裡奔襲,傳來營地的兇訊,一石激起千層浪,我方軍心大亂,潰敗四散。連作為領兵的大将軍周彥都發了瘋,這場戰役還怎麼繼續打下去啊?
他身邊幾個漢子圍上來問他,族長也隻是木着個臉,拿不出什麼主意來,他有些不想管這事兒了,顧大娘昏倒,周彥也發狂,還有誰能來主持大局?
他隻是個腿腳不好的老人家,和出事的他大侄子家也并不親厚,若不是周彥答應事成之後會孝敬些紅包,他是不打算來的。
如今鬧到現在這樣,反倒叫旁人看了好戲,再看看原先和他再三保證不會出差錯的周彥在幹什麼呢?和個楞頭小子一樣,平白叫他們難堪!
族長眯着眼,耷着嘴,瘦長的兩頰面色發青,又在日光照射下發紅。
曹寬看見周彥操着家夥上來,臉已經有些泛白,但依舊站着紋絲不動,嘴邊僵着那股戲谑的笑意,反而覺得自己有點鐵骨铮铮的氣魄,于是更加傲視衆人了。
幾個青年跟着周彥,生怕真惹出什麼是非人命來。他們互相打着眉眼官司,注意中間那位壯漢的動向——他幾近九尺的身高,如巨人般頂天立地,裸露在外的胳膊肌肉虬結,一手拖着鋤頭,任鐵片唰唰劃過地面,來勢洶洶。
就在這時,遠處忽有一隻赤金花枝織錦繡鞋穿破凝固的空氣,直直飛來。
“啪”地一聲,曹寬側頭躲閃不及,砸得左臉一歪,頭上的帽子掉了下來。
他剛想大罵,就見遠處飛來一個身材圓潤的華服婦人,她一步腳尖着地,一步後跟踩來,像鴨子一樣忽高忽低地扭過來,可是雙腿動得很快,都要晃出了影,一下子就站到曹寬面前,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扯着大嗓開罵。
“曹寬!你還不趕快跟我滾回去,若不是春妮兒說,我還不知道,你想偷偷帶人跑到京城去,怎麼?你就巴不得逃走了,再也不想回來?”
曹寬擡眼一看,心中大驚,不知是什麼妖風把老家的黑臉婆娘吹來了。這一鞋底打沒了他的滿面春風,他雖還想保持笑意,臉上好似挂上個秤砣,把嘴也連帶着往下拉,曹寬隻能笑得皺巴巴的。
他急得又羞又臊,卻隻是瞪着眼,敢怒不敢言,默默把帽子撿起來戴好扶正,又把他媳婦的鞋放過去。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拉住人的手,哀求道:“哎喲,春妮兒胡說什麼呢,沒有的事,姑奶奶,你快回去吧,我這邊處理正事呢,你來瞎參合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