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非戴一隻寬大的半舊東坡巾,蓋住了上額,巾牆高豎,愈發襯得他的腦袋四四方方。
當下他帶兩個人往外走去,撩起門邊厚褥就成的簾子,沒入日光之下,一閃就沒了影,像進入一道魔法傳送門。
常澤川有些恍惚,注視着他離去的背影,矮小的身軀上長了一隻高聳入雲的頭顱——腦中蓦地想起了、英國皇家侍衛頭頂熊皮帽踢着正步行走的畫面。
他剛才雙腿不住地微顫,手心全是浸出的細汗,臉上隻顧強撐笑顔,故作沉着地信口胡謅。
幸而這裡光線昏暗,帽子又遮住了錢非的一半視線,他并未發現什麼端倪。
事情意外的順利。
常澤川心中竊喜,表面不露聲色,掃視一圈,繼續狐假虎威。
他清了清嗓子,沖着剩下的幾人發号施令:“你們那位錢管事的出去提錢了,老爺命我來看顧着,裝船一事刻不容緩,等一會搬貨的來齊了,你們就領他們一塊兒幹活,手腳都麻利些,可别想偷懶。”
兩三個看貨的小夥聽了這話,不疑有他,先是雀躍激動起來。
這下可好了,終于能開工了!
幾人互相摟成一團,臉上紛紛樂開。在這等了那麼些天,東家心焦,他們也被感染得不安,每天暈頭轉向,飽受煎熬。
可不過一會兒,他們看見一群身着白衣素服的男子湧入,又統統傻住了。
這些不都是周家的人嗎?他們難道要來砸場子?
周彥進入庫房,揉了揉眼,定睛往裡瞧,見常澤川正昂首挺胸立在中央,便走上前,抱拳道:“常表弟,今天的事多虧有你從中斡旋,方解了我們周家的燃眉之急。”
常澤川淡然一笑:“我和他們那位管事先生的曾經相識,細說起來,不過是賣了父輩的人情,我隻是順手,并沒有做什麼。曹寬好面子,脾氣倔,和他是很難說通的。也是運氣好,他就這麼離開了,反倒撿了便宜,不然要怎麼辦呢,你拿着個鐵鋤頭,去把他腦袋砸開花嗎?”
周彥舔了舔幹裂的唇瓣,目露羞赧之色,垂着腦袋,讷讷道:“唉,我真是!多虧表弟幫我,不然真不知要如何收場。”
回想起那一幕,周彥仍然心有餘悸。他那會胸中被怒火吞噬,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待現在冷靜下來,又覺得并沒有什麼可憎可氣的。
“我沒做什麼,說起來,真正幫你的是曹夫人,你應該去和她道謝呢!”
少年彎起唇角,輕聲戲谑道,逗得曹寬哈哈大笑。
那幾個看貨的小夥見兩人并排談笑,更是僵得不敢妄動,警惕地盯着泱泱站滿空地的周家人。
常澤川眉頭一鎖,冷厲地掃射過去,愠道:“還傻看着幹什麼,趕緊動起來,時間緊迫,隻把手頭的事情解決了,其他不該管、不該問的都别管!難道沒有你們錢先生在這裡,就不會做事了嗎?”
幾人互相看了兩眼,不敢吱聲,低眉順目地受訓罷,就令着白頭巾的人埋頭幹活去了。
一行人分成幾波,一段一段地把東西運出去,再由騾子拉到碼頭邊,另有一隊人把貨箱子裝上船去。
常澤川庫房門口轉了兩圈,而後沿途跟了一路。
他滿面笑意,端一派風輕雲淡的姿态,且見到來往的周家人都上去搭把手,惹得他們連連回應、誇獎贊歎。
“今天遇到了小兄弟,我們才算沒有白來一趟呢。”
“這就是秀娘表弟呀?真是太客氣了。”
“好俊美的小郎君,和秀娘有幾分像呢。”
他後面的老漢卸下貨,呲牙笑了:“你又瞎說道什麼,人是秀娘家繼媽那邊的小兄弟,哪裡來的像不像!”
被侃那個中年漢子紅了臉,幹咳兩聲,找補道:“秀娘是個安靜賢淑的,常表弟也眉清目秀,一身文氣,即使外貌不見得十分像,性子都是極好,讨人喜的。”
常澤川剛伏身去幫忙擡貨,聽了這話,隻覺好笑,連連搖頭,嘴裡念道哪裡哪裡。
中年漢子見狀,要湊過來接了那箱貨:“常表弟一看就不是幹苦力的人,别動手了,這事兒你也幫不上什麼,就讓我們來吧,還幹脆利落些。”
甫一靠近,漢子黏膩的汗手就貼上常澤川的指尖,他下意識要抽開,可箱子的重量還倒在這邊,隻能忍着等漢子拿穩,才慢慢挪開了。
他指節輕揪住袖口擦了擦,再去看擡着箱子的那隻手——大掌撐開,指縫滾着黑土,手背青筋暴起,顯得溝壑縱橫、粗糙斑駁。
他又回想起那汗淋淋的觸感,泥鳅一般,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常澤川已是十分不适,假笑都有些勉強了,那漢子卻沒看出來。他往樹蔭那邊使了使眼神,喊面前的少年過去。
“你到那邊找秀娘吧,好好休息一會兒。”
“嗯。”
少年斂了笑意,有些冷淡地颔首應道,沒再多說,轉身就走了。
中年漢子瞧出不對,氣悶道:“是我說錯了什麼?秀娘表弟怎麼看起來不太開心?”
“你把他趕走,嫌小夥子礙事了,還讓人家到娘們兒堆那邊休息,肯定不樂意了。你沒瞧見,剛剛他一路幫着幹活,多得意呢,就是被你數落走的!”
他身後的人接道。
中年漢子一想也是,内心懊惱不已:“還是你心細,我哪裡想到那麼多。看秀娘表弟細胳膊細腿,跟個小姑娘似的,不舍得讓他幹這幹那,沒有嫌棄的意思!待會去和他說了,但願别記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