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沖至人跟前,裝作沒看出異樣,想笑卻笑不出來,說出來的話硬邦邦的。
“錢先生,去了那麼長時間,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工人們都等着銀票呢?”
常澤川胸口發堵,又慌又亂。
他甫一站定,便見小人頭上的高筒帽剛好壓下來,罩住了整張臉。
還以為他就要撞上來呢。但是□□非的腳步卻很敏銳地頓住了,和他隔了半個臂的距離。
常澤川頓覺好笑。
此人身量矮小,僅到自己胸脯,看起來不甚聰明。大概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吧?很好,還算有些廉恥,曉得這樣擋住臉,他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索性陪他玩家家酒。
常澤川自以為猜測十之八九,于是戲谑一笑,又咳了兩聲,裝模作樣道:“小錢先生是來送銀票的吧?”
正要再說些什麼,對面的人就擡手把帽子翻上去。
驟然瞧見那人的臉,常澤川一呆、嘴巴還開着,剛剛想的話全縮了回去,忘得一幹二淨。
□□非雙手扶住巾帽,擡眸望過來,帽檐之下,是一雙黑漆漆、亮晶晶的葡萄眼睛,眼睛又圓又大,甚至大得有點過了頭,尤其是放在他那張小鼻子小嘴巴的小臉上,顯得有些比例失調。
不知何時,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天穹卻沒有黑透,無星,無月,無風,無雲,染上一層很深邃的藍,隻是藍。
四下無光,無言,行人寥寥,一切喧嚣都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常澤川冷不丁被他一瞪,在這夜幕下居然覺得心底發憷、背脊發寒。
這樣奇怪的模樣,長得簡直不像人類。像是精靈?多比?不對不對!還是更像精靈旅社的梅菲斯?
他瞬間有種從大明朝穿越到異次元的感覺。
梅菲斯眉頭一挑,歪頭哂笑道:“你就是常公子咯?”
他把頭上的布巾掀開,随手一擲,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然後東坡巾就穩穩當當地落到了常澤川頭上,不偏不倚,嚴絲合縫。
梅菲斯興奮鼓掌:“不錯,你戴着合适多了,這個沒什麼用的礙事玩意兒就送給你了。”
“你不是錢先生,你是誰?”
常澤川覺得莫名其妙,想把頭上到東西扔回去,但最終什麼也沒做,隻咬牙忍着。
“呵,算你眼睛沒瞎。”
他脫下帽子後,額前一些細碎發絲從兩側散落下來。頂上編一簇一簇的小辮,發尾以紅繩圈住,小辮高束,成一股馬尾,自後腦垂至兩肩。
常澤川不動聲色地再次打量着他時,他卻也雙手抱胸,明目張膽地瞧過來,眼神毫無遮掩地上下端詳。——一種非常不禮貌的眼神,仿佛在看什麼物件,還是什麼貓兒狗兒。
梅菲斯鼻梁高挺,膚色是健康,光澤的小麥色,他眼皮放松,不再似剛剛那般張着,角度不同,模樣看起來便沒有那麼詭異了。
他隻微微仰起頭,嘴角邪肆地一勾,倒有種桀骜英氣。一雙靈動的杏眼,之上是遠山霧眉,卻顯出狡黠與柔美。
幾種特質結合在一起,為他增添了一份亦陰亦陽、雌雄莫辨的神秘氣息。
常澤川看過去,在他身後的天幕,還是那抹濃稠的藍,好像擠多了墨,暈染不開。
突然之間,墨中長出來一顆星,發亮,發亮。
兩人互相對望,默然無語,像是在暗中較勁。
良久,那人噗呲笑了,他滿不在乎地撇開臉,手指蹭了蹭鼻尖,好似羞赧:“怎麼呆呆地盯着我,常公子真是眼神不好,我和那個姓錢的矮冬瓜哪裡像了?”
确實。面前人也不高,隻沒姓錢的敦厚瓷實,姑且不像冬瓜。常澤川默默點評。
可當下卻不是玩笑的時候,他扯住人的手臂,使上了勁,緊緊握住,好像稍不留神那人就會消失不見。
“你到底是誰?你把姓錢的怎麼了?”
喝出來的話隐含怒意,有些質問的意味。
但是那人像是無知無覺一般,表情絲毫未變,依舊笑着,垂眸看一眼他的手,道:“姓錢的什麼事都沒有。”他眨了眨眼,“我是你小滿奶奶,你把我抓疼啦。”
竟然是個女子!
常澤川有些驚愕。
她嘴裡嚷着疼,面上分明是毫無痛意的樣子,說的話像赤裸裸的挑釁。
常澤川意識到自己應該松開,但鬼使神差的,他沒有動,盯着她,猛然用了十成握力。
那女子“哇”地一聲大叫起來,嘻嘻笑道:“常公子,好疼,你想做什麼呀?”
然後手臂輕輕一轉,都不用掙脫,她的衣袖就從他掌心滑落出來,像一條蛇一樣。待常澤川指尖戳到自己的手裡,他才吃痛地反應過來。
這哪裡是什麼小孩,也不會是姓錢的或者曹寬的什麼親屬。她裝扮奇怪,行為舉止如此不拘,不像是尋常人家,更别說是深閨裡的小姐了。
這個人,讓他感到危險。
常澤川縮回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不安地往後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