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糕點老兒大手一揮，把債結了，就沒理由再待在這裡，于是補道，“此事說來複雜，還要待掌櫃的回來商議！我不過一階鄉野村夫，不懂江湖事務，懷瑾堂以如此陣仗，恐怕要讓人失望了。”

那老兒須發皆白，聞言擡頭，露出一張豐潤細膩的臉，僅眼皮處略有松垮。雖如此自稱，卻不見老态，反叫人難辨年紀。他兩眉稀疏淺淡，眉尾微微下垂，面目透着和善氣。

常澤川心想，懷瑾堂是淩雲閣旗下經營的酒樓，其幕後掌櫃也是淩雲閣的人；馮老是淩雲閣前任閣主謝無涯的舊部，必對淩雲閣十分了解。

如今淩雲閣改朝換代，閣主易位，這處根據卻為馮老所信，死後留牌讓他們找來。

這個掌櫃八成也是可靠之人。

于是斟酌着道：“不過與我一道的小滿女俠和淩雲閣是舊識，讓她去見掌櫃恰好不過。”

“我是漕工的經手人，如今手停口停，十分不安，小子鬥膽來讨個活計。”

老兒擡起手，指尖還沾着糖霜。

“這倒不難，隻是公子要做到幾時？跑堂上工前要學規矩、記三百菜牌，常公子談吐不凡，既通文墨，何苦做...…”

“收拾灑掃也可！”常澤川忙接話，“莊戶人不管識多少字，也習慣手腳上的笨功夫，現在白白享受了雅間，我實在閑不下來，您随便安排個，有一天幹算一天。”

回到房内，街上的打更人敲響了第二聲梆子，已是亥時。

屋内點着燈，小滿靠在床頭，手裡拿着絲綢包的冊子，怔怔發呆，她的頭發很蓬松，微微卷曲，裹着一層毛茸茸的光暈，披在胸前，襯得小臉瑩白如玉瓷。

常澤川心也随着暖光融化了，他晃了晃手裡的食盒，問：“你餓不餓？要不要這會兒再吃點夜宵，我打包了燒鴨子，還有榄菜百合粥。”

床上的人便摸索着下來，小聲道：“要吃的。”

“你還是看不見？”常澤川愕然。

小滿搖頭：“看見一點，不太清楚。”

“那怎麼點燈了，我以為你都好了，隻差靜養。”常澤川到她跟前端詳，“眼睛腫着，還有很多紅血絲，明天要不冰敷一下？”

小滿馬上閉上眼，喝道：“不許盯着看！”

“你自己又看不到，我隻是告訴你。”他扶着小滿坐到桌前，盛粥塞到她手裡，觸及溫熱的手心，知她如今性命無虞，不覺松一口氣。

“我今天問過了，掌櫃的還有三日回來，我先不走，留在這裡跑腿打雜，掙點小費。你身體沒好全，又看不見，我送佛送到西了，繼續幫你，反正也是搭把手的事。”

他把包着燒鴨的紙一點點抖開，手也浸上了油，幹脆不管不顧，直接抓着吃，“今晚跟着他們，提前熟悉适應一下，就一直在後廚幫忙洗碗拖地什麼的。”

小滿沒有說話，悶悶地喝着粥，勺子打到瓷碗，發出脆響。

“喂，你别誤會了……我不是因為昨晚的事，對你有非分之想才留下來。咱們好歹也同生共死一遭……”

“昨晚沒發生什麼，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小滿出聲打斷，“我怕以後都看不清了，變成一個瞎子，今天自己呆着，空落落的，難免想多。就是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線索，也看不見。”

她忍不住又要流淚，害怕傷到眼睛，抿唇忍着。

常澤川咬下一口鴨子肉，覺得烤得有點兒老，早都冷了，皮變得軟，肉也變得硬，味道和出爐時相差十萬八千裡。但他還是吃得很香，嗦到些油花都覺得甜。實在是賣力氣太累，手泡在水裡兩個時辰，泡得發白發皺。

他把骨頭放下，看見小滿閉着眼，身子微微發顫，安慰她道：“總會有辦法的。就算瞎了，你也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瞎子。”

說着擦了擦手，細細撕下鴨腿肉，并泡在粥裡過水，洗去油腥，把肉絲夾到她面前，“我吃鴨皮，你吃鴨肉，補充蛋白質，傷才好得快。”

小滿噗呲笑了起來，反激出淚花，她用袖口一點點擦拭：“謝謝，你對我真好。”

“哪裡，怎麼說你也是我來這裡，遇到的第一個交心朋友。我對朋友一向很好。”

常澤川臉頰燃上绯紅，慶幸對面的人看不清楚。

“何況瞎了又怎樣？就算是蒙着布條，照樣刀光血影，來去如風，取敵人首及如探囊取物。日後江湖上都流傳，說你是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高手，蒙眼女俠，多潇灑啊。”

小滿大受鼓舞，拍桌站起：“你說得對！我不要再自怨自艾，要趕緊養好身子，成為天下第一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