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那堆鋪在地上的陶陶罐罐,疼得直吸氣,不免遷怒起來,“趁着現在還有力氣,我把東西趕緊還了,你眼神不好,萬一被絆倒怎麼辦。”
“明明是你被絆到吧……”小滿搓手,在門口邊張望,“我跟你一起去!”
她今日過度活絡,常澤川怕和她出去又要鬧出事來,便攔住:“你别去。結痂長肉的時候,最畏寒懼風。滿大俠還是多多注意,才能早日康複。”
“知道了。”小滿蔫吧垂頭,撇着嘴走開,不情願地讓出門口。
小滿趴在床上,都要睡着了,常澤川才回來。他從袖中扯出一條糖葫蘆,撕開糖紙,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吃不吃?”
小滿兩眼發光,連連點頭,下床欲拿,常澤川又拉遠了,避開她向左向右,躲來躲去。小滿皺皺鼻子,一個手刀劈向那人揮舞的胳膊,直接奪下糖葫蘆,翻一個白眼:“皮癢了?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
“我是在訓練你的視力。”常澤川揉揉被捶痛的手臂,“真是狗咬呂洞賓。”
嫣紅的山楂,包裹着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糖衣。小滿輕咬一口,“嘎吱”一聲,酸與甜交織,湧上唇齒之間。她笑得眯起眼睛。
“真好吃。這兩天要麼喝苦掉牙的藥,要麼吃沒有味道的寡淡稀粥,我以為都嘗不出酸甜苦辣了呢。”
她搓着竹簽打轉兒,一列小果子旋出影兒來,“好久沒吃過糖葫蘆了,小時候,我爹出去都會給我帶,什麼蜜餞、糖果啦——”
“一開始他三三兩兩地拿回來,藏在身上,讓我猜左手還是右手,還是哪個口袋,總能找到幾顆。後來……”
“他好像沒有太多耐心陪我玩了,每次抓一大把給我,像是要打發人。不過,我娘也不讓我多吃了,說是會長蟲牙,我自己也變得不愛吃了,因為吃太多甜食,會覺得膩。”
小滿的聲音低了點,神色間流露出一絲寂寥。
“當時生活得幸福,沒什麼煩惱,自己卻不知道,為小事情斤斤計較,爹少陪我了都不開心。”
她又咬下兩個“葫蘆”,把簽子遞過來:“喂,你要不要吃?吃多了太齁啦。”
常澤川說不吃,接過,又用糖紙包起來,放到桌上,說她什麼時候想吃了再吃。
“反正現在也不會熱到融化。”
他到露台,半掩起門扉,好借屋内的光,放罷水,褪衣淌進浴池。熱騰騰的蒸汽燙開五髒六腑,讓人不由舒服得喟歎。腦中回想起去還藥爐的事。
來到那條巷口時,街道的鋪面都暗了,仁心鋪也已經關門打烊,剩下個燈籠在風裡孤單搖晃。
不想改日多跑一趟,常澤川還是過去叩門,碰碰運氣。等了好半天,将要走,裡面才傳來應門聲,還是那個夥計吳三斤,隻把門口擠開一條縫,油燈對上來,一副警惕。待看清來人,臉色稍緩,請他進屋裡去。
很是關切地問候一通:身體好轉了嗎?病症有沒有緩?還要不要看看其他的藥?
吳三斤把藥爐子收好,看到常澤川手指紅腫幹裂,驚呼:“天漸暖了,客官怎麼反倒長起寒瘡?”
他從櫃台下翻出半瓶油膏,“塗這個,管用,順手送你,也不收銀兩了。”
常澤川有些錯愕,沒有收:“小瘡口,過幾天就好了。”
吳三斤笑道:“不上藥好得慢,哎呀沒什麼的,我們掌櫃的信佛嘛。”
油燈搖曳,藥櫃旁的供桌,還是那尊小巧的佛像,一半臉被照得橙黃,一半臉隐在暗色中。
通向裡屋和院子的走廊一片漆黑,深處不時傳來幾聲咳嗽,然後有人問:“什麼事,好沒好?”
“一個老客戶,馬上就來。”
常澤川走時,突然記起小滿說的話——我瞧不像是尋常的供奉,倒像是什麼教派的尊物,他的姿勢、位置都透出詭異。
他擰開那瓶油膏,如剛凝成的羊脂玉,濃稠厚重,輕嗅,有淡淡的艾香。夥計好得過了頭,還陽藥方也很巧合,像是故意送給他的?
天下有幾個人同時同地中了那什麼南疆幽黃散?
常澤川想告訴小滿,又覺得捕風捉影,兀自猶豫不定,陷入深思。
“離春分還不久,這個時節,怎麼會有糖葫蘆賣——”小滿來到小廳,背靠屏風,“不過往後越來越熱鬧了,集市上各種買賣也多。我今天在屋裡,看見街上人來人往的。清明前後都是趕圩的日子。”
屏風後就是露台。小滿絮絮叨叨說着,月光映出她身影的輪廓。兩人隔一道雕花屏風、兩扇半合的竹門、幾層紗簾。
“我在這裡要悶死了,聽說後天是漕河盛典,岸邊會擡龍王,祭河神!說什麼也得出去透透氣。”
常澤川半晌沒搭腔,她急得探頭出來:“你聽見我說話了嗎,過兩天我可是要出去的。”
“嗯,你要出去。”常澤川放下油膏,心不在焉,“出去幹什麼?”
他唰地立起,擡手去撩挂在門上的衣服,半扇木門敞開了些,才看到小滿手扒在屏風邊,露出腦袋的一角。
“你又偷看!”常澤川腳下一滑,卷着衣服跌到水裡,磕到後腦,“咚”一聲發出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