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後亦是四人一股,不過都挑着沉甸甸的木箱,被壓得曲腿彎腰,嗬嗬喘氣。
列隊很長,延伸至路的盡頭。
而在懷瑾堂後廚,陸續有人開始跑動,學徒們俱整裝上工。常澤川匆匆趕來,混在最後一排,和梁度站在一起。
王登繞着他們轉了一圈,點過人頭,裡屋的人才踱步出來。他身量看着有些敦實,一張發腫的圓臉,上面草草勾出兩道稀疏淺淡的眉,細長眼、薄唇。五官多少有些囫囵。
常澤川記得這個人,正是那天王登把他帶到房内見的那位領導。
梁度遮住嘴,朝他耳語:“這是陳公,聽雨軒的掌廚。”
陳公眼神随意掃過他們,沒有說話,轉身親自打開了總是落鎖的庫房重地,并晃了晃手,讓衆人分為幾股,預備接收豚肉。
鐵門鉸鍊吱呀作響,寒氣裹着淡淡的硝石味撲面而來。
常澤川後頸汗毛陡然豎起。這冷意絕非尋常地窖所有。十幾名學徒擠在門前,縮着脖子,目視一截深不見底的樓梯,通往幽黑深邃之處,吸氣聲此起彼伏。
“掌燈。”陳公令道。
他率衆學徒一點點深入,直達窖底。
火光把周圍照亮,四壁凝着白霜,數十塊凍肉整齊懸在鐵架上。
常澤川眯起眼,想起曾在視頻裡看過古窖冰藏的造法,好像出自《天工開物》,唯有工部大匠才通曉。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如此耗費心血,動用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各位莫驚慌。大家來到懷瑾堂做工,其實也是讨生活的苦命人。”
陳公口中呼出一團白霧,他聲音綿軟溫厚,咬字謇澀,黏膩中透着刀鋒。
“這窖裡存的是東家祖傳的精制羊肉火腿,需得戌時添冰、寅時透氣,比照料産婦還精細。”
衆人面面厮觑,也不敢出聲。一起吃飯的學徒們,昨天多少聽了梁度的話,知曉這些其實是兩個月前就被朝廷明令禁止的豬肉。可陳公如此說,他們隻能當做如此。
不多時,忽聞頂上響動,原是镖師們在庫門卸下木箱,把裡面的肉都扛将出來,學徒們便七手八腳地挪開位,讓出路來。
架出來的俱是整豬,看起來體型較小,不過一百來斤,齊齊吊在支架上,挂成一排。
常澤川四處亂瞟,看見這些镖師靴幫上多多少少沾着赭紅色的砂土。
陳公從冰碴裡拎出半截凍硬的繩結,道:“規矩隻說一次。”
“去年芒夏,有個後生夜裡解手沒拴門,暑氣灌進來廢了半窖肉。那會兒還沒什麼禁令呐!更甭說現在了。”他握着繩結,放在自己嘴邊,“各位當值時,記得拴好門,更要拴好嘴,都記住了?”
衆學徒忙不疊點頭。
趙強自背會菜牌,總随身持着一疊廢宣紙,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時也摸出炭筆想記,被陳公抽走了筆杆,冰冷的繩結甩在他手背上。
“用腦子記,這兒的活計見不得紙墨。”
陳公又領着他們向裡走去,便聽聞地窖深處傳來一陣豬哼。他掀開草簾,露出一方暖坑,裡面卧着三頭黑毛豬仔。
他抓把米粒撒進食槽,黑豬立刻埋頭吞咽。衆人啧啧,那可是帶殼精米,這般飼料尋常富戶都舍不得喂。
“若是遇上巡檢司查問了……”陳公眨眼,眼尾綻起扇形的細紋。
學徒們紛紛道:“就說咱們窖裡腌的是羊肉火腿。”
陳公滿意點頭,令他們各自解散,又令幾位師傅下來驗收。
常澤川不忍離去,放緩了腳步,迷路一般,在旁邊打着轉,到處張望,他搓着凍紅的雙手,狀似不經意路過,然後拉過一個镖師,單刀直入問他:“哥們,你們都是玄豚幫的人嗎,平時都在哪裡養豬啊?”
那人帶着面具,沒說話,也不理他,就轉過身去,常澤川冷得牙齒打顫,又看不到人的表情,也轉了過去,毛遂自薦:“我,我也想養豬!去你們那幹活,你看成不成啊兄弟,我給你介紹費。”
他們倆站在那一排豬的末尾。陳公他們從另一邊一路點驗過來,不一會兒走進了,就看見拉拉扯扯的兩個人。
陳公皺眉:“新來的學徒,還在這裡做什麼?”
常澤川随手指邊上那隻吊豬,道:“我就是看這頭豬肉不太對勁,怕是病豬,湊近來看看。”
此話一出,陳公臉色驟變,背起手,語氣發冷:“那你現在看清楚了?”
“可能是看錯了,我再仔細、仔細看看。”
那隻死豬正吊在鐵鈎子上微微晃動,常澤川抖得厲害,轉過去又碰到冰涼的死豬皮,瞬間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隻想趕快借故脫身。
他嗦了嗦鼻子,此刻嗅覺已被凍得不太靈敏,可還是聞到了淡淡的腐肉腥氣,混雜着爛果子味。這個味道不對,他猛地捂住口鼻,快步跑到角落欲嘔。
才緩過來,卻見所有人都圍到那隻豬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