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漠,似乎怎麼也走不到盡頭,唐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嘴唇幹裂的快要滲出血來,額頭上汗珠也不停滑落下。林書淺見狀,勒停了馬匹,對他說道:“走了一夜了,在這歇歇吧,小鬼子追不上來的。”
唐棟點頭,有些費勁的翻身下馬。他身上傷口在這忽冷忽熱的天氣裡得不到絲毫好轉,一路颠簸更是扯得有些開裂了。林書淺扶着早已失了力的唐棟:“來,慢點。”
他坐在地上,明明已經難受的狠了,卻依然姿态端正,林書淺回身從馬上卸下來水壺,擰開蓋子遞給他:“喏。”
唐棟點點頭,接過來痛快的喝了幾口:“謝謝。”
林書淺見他緩了過來,便掏出藥膏道:“衣服脫了,我看看你傷口怎麼樣。”
唐棟一愣,卻不敢脫下衣服,他感覺到崩裂的傷口鮮血淋漓,将他淺咖色的襯衫染的深紅,又不願麻煩林書淺,便搖了搖頭:“不用了,總歸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傷勢。”
林書淺見他這幅樣子,立刻知道不對勁:“要是真沒事,也不必遮遮掩掩。”
唐棟看着她,歎了口氣:“這半邊肩膀恐怕出了些問題。”
林書淺皺了下眉頭:“聽我的,把衣服脫了。”
唐棟隻好無奈的單手揭開棉衣的扣子,在她幫助下脫了棉服。林書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卻沒想到他傷口開裂的這樣厲害。襯衫左半邊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褐色的鮮血将棉質的軟和衣服變得僵硬,幹涸着貼在他肩膀上。
林書淺的面色有些沉重,唐棟背對着她,将襯衫脫了下來。林書淺慢慢将全成了紅色的繃帶取下,饒是戰場上見慣了生死,她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模糊的血肉的向外翻開,甚至深得能隐約看見點點白色,周邊爛肉範圍如同拳頭大小,在炎熱的大漠裡漸漸生了膿疱。
她鎖起了眉,斥責道:“傷口裂開了也不知道說一聲?自己的身體自己都不當緊,活活糟蹋壞了,以後有你好受!”
唐棟理虧,佯裝聽不見,閉上了眼。林書淺也不好沖着一個病号再如何了,便隻得白了他一眼。
她的手有些發抖的從那赤腳醫生留下來的包裡取了些幹淨的棉布,沾着酒精為他清理起傷口來。
唐棟的身子一抖,臉上忍痛之色顯露,爛肉被這酒精一殺,他隐忍的哼出聲來,林書淺隻好将動作放的更輕,可架不住這箭簇傷口太大:“忍着點,就快好了。”她隻能如此安慰他。
約莫過去一刻鐘,唐棟臉上已經失了血色,背上傷口重新消毒包紮,黏黏糊糊的血迹也被林書淺清理幹淨。腿上的傷口較後背稍好些,他靠在戈壁灘石塊上,半天才緩了過來。
林書淺累的癱倒在一旁:“你的傷比我想象的重多了,就是在戰場上沖鋒陷陣的老兵,挨了這傷恐怕也早就嚎叫起來。”
唐棟慘然一笑,林書淺心中卻不得不正視起軍統來,她從前總以為這特務機構是上不得台面的,經此一役才發現:這些人的單兵作戰能力和戰鬥素養不知比戰場上的士兵高了多少,何況軍統高層了。若是他們都如唐棟這樣,對南方局和辦事處來說,恐怕便不知是喜還是憂了。
心裡想歸想着,兩人的身體卻都慢慢放松下來,一夜未眠的他們擡頭向天空看去,晨光輕輕揭開了夜色的帷幔,戈壁灘緩緩蘇醒,迎來了它獨有的甯靜與壯闊。天邊漸漸泛起溫柔的藍紫色,仿佛是大自然最細膩的筆觸,在廣袤無垠的畫布上勾勒出淡淡的輪廓。
沒一會兒,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幹燥而堅硬的土地上,金色的光輝與戈壁灘上斑駁的岩石、稀疏的芨芨草相互交織,形成一幅幅光與影的絕美畫卷。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塵土氣息,那是戈壁獨有的味道,既粗犷又帶着幾分神秘。
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在晨光中若隐若現,仿佛是大地的守護者,靜靜地矗立在那裡,見證着歲月的更疊。偶爾,一兩隻早起的鳥兒掠過天際,留下一串串清脆的鳴叫聲,為這寂靜的早晨增添了幾分生機與活力。
風兒拂過臉龐,灰頭土臉的兩人都閉上眼來,此時無疑是這兒最舒服的時刻,既不如夜裡寒冷,也不似白日酷熱,清風拂面,甯靜祥和。
行走在這樣的早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祖國的脈絡上,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沉醉于這份原始而純粹的美之中。
唐棟突然笑了起來:“書淺,如果沒有戰争,你會做些什麼?”
林書淺将頭靠在石頭上,閉了眼睛:“念大學,教書。你呢?如果不打仗,你要幹點什麼?”
唐棟腦海中想起舒伯特的名曲來:“我恐怕會去讀音樂學院。”
林書淺有些好笑的看向他:“想不到殺人如麻的唐處長,還願意做個音樂家。”
唐棟搖搖頭:“我并不喜歡殺人,也沒殺過幾個人。你如果知道一處那位平常都做些什麼,恐怕反倒會覺得我是軍統的大善人了。”
林書淺噗呲一聲笑出來:“你們那位一處長這麼可怕的話,你還敢在背後說他玩笑話?”
唐棟眼瞳如墨,眼中暗含深意的看向她,邪邪的揚起嘴角:“不光我敢,你也可以敢。”
林書淺有些懷疑起來:“我?恐怕我還沒知道他的身份,人就進了他的審訊室!”
唐棟搖搖頭:“我們打個賭吧,你就是往她臉上呼巴掌,她也不會對付你的。”
林書淺敏銳的捕捉到唐棟話裡别樣的意味,但她怎麼也沒有聯想到江瀾身上,她默默思考着,回答他道:“我一個小小的參謀,怎麼敢與你唐雲先打賭,我可聽說和你玩心眼的,屍體都不知道在嘉陵江哪個遊了!”
唐棟默了一聲:“是你對軍統,對我,成見太深。我并不是願用殺機之人。”
林書淺睜開眼,扭頭看過去:“你是黨政情報處長,對東瀛人,對赤黨,甚至是對我們自己人,恐怕都埋了不少棋子,若說你唐棟沒有殺機,便如同唐生智說他會死守南京一樣,思之令人發笑。”
唐棟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有前線就有後方,不可能人人都上前線。如果黨政和軍事不抓緊,軍隊聽命于誰?我黨内部派系林立,問題繁雜,又有赤黨和東瀛兩個外因幹擾,倘若黨政系統裡沒有我的人,恐怕委員長覺都睡不安穩。更何況,他們如果行得正,哪裡需要怕軍統的監督?隻有那些會為禍一方的害蟲,才擔心農民的捕殺。”
林書淺自認口才不錯,卻也是說不過他,隻好搖了搖頭:“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我也勸不了你什麼,等回了山城,你我便是塵歸塵,土歸土,你守你的軍統,我上我的前線。”
唐棟将眼轉過去看向她,林書淺堅毅的側臉似乎不像個女子,最起碼不像他見過的那些女人。
哦,不,他心中又頓了一下,想起另外一個女人來,那人的臉龐和他身旁這人的重合在一起,唐棟有些啞然。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她就像山野裡的一棵小草,小草雖柔軟,卻也是冬去春來,一歲一枯榮。
想到這,唐棟欣賞的眼神怎麼也止不住,他不僅感歎起江瀾的好運氣,他默默想到:倘若不是江瀾喜歡林書淺,他這棵鐵樹也未嘗不想開一次花。
可他實打實的算個君子,唐棟做不出橫插一腳的事來,便隻好在他的感情尚未萌芽之際,便将其扼殺在泥土裡。
已經休息了許久,日頭漸漸升上,将這廣袤的曠野染成橘紅,林書淺小心的将唐棟扶了起來,兩人都不願耽誤了時間,便隻得不顧他的傷勢,縱馬遠去。
二人在大漠奔走的幾日裡,軍統也沒閑着,他們從山城坐飛機趕赴蘭州軍用機場,又從蘭州散布人手,向周邊一次一次擴大搜索。趙本安和謝雲漢帶着軍統一處二處數十名精銳,整個蘭州站也全體出動。
但人力在茫茫大漠面前,猶如滄海一粟。趙本安有些無力,可他是奉了江瀾之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便隻好又灌了口水,猛的放下缸子,出門尋找去了。
唐林兩人于大漠中風餐露宿,江瀾在軍統局裡如坐針氈,她的臉色已經差到連戴笠都不願招惹了去,衆人不知個所以然,隻當她是與唐棟交情匪淺,又頂着林書仁的壓力,殊不知她僅僅是為了林書淺本身而牽腸挂肚,坐立難安。
江瀾預想了無數種可能,撥通了宋冷的電話:“過來一趟。”
辦公室的門沒有關上,宋冷明白這是直接讓她進去的意思,她快步走到屋中,江瀾一個眼神示意,她便反手将門關上:“處座,您找我?”
江瀾點點頭:“你派幾個人帶着軍醫和藥品到蘭州去,到了以後和本安聯系,切記要你親自去辦,一定不能讓中統的人知道。”
宋冷應下,又安慰道:“林參謀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化險為夷!”
江瀾扯了個笑:“但願吧。外頭要防着小鬼子,家裡要防着中統的老東西們,但願他們真能平安回來。”
又過了幾天,唐棟和林書淺已經徹底斷了水源,幹硬的馕和土豆難以下咽,不得已,他們隻好走進附近一處村落裡。
這村子有些破破爛爛,乍一看似乎沒甚住人的痕迹,處處透露着些腐爛的氣息。林書淺掏出槍來,小聲同唐棟說道:“不太對勁,小心點。”
唐棟會意:“先進去看看吧。”
林書淺點點頭,他們一前一後向村子裡進發。村頭處一口水井卻吸引了他們注意,她定睛一瞧,卻總覺得這物什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可還是拍拍他右半邊肩膀,努了努嘴:“那邊。”
兩人在多日的合作中已經漸漸形成了默契,此時也是章法十足的趕往水井處。唐棟在一旁觀察着周遭,林書淺便低頭沖井裡瞧了瞧,結果卻令她大失所望:“老唐,井裡沒水。”
兩人嘴唇早已幹裂的滲出血來,本對這井指望頗深,然得了這信兒,都是無力感湧上心頭,唐棟不死心的走過來,往裡頭一看,眼睛又明亮起來:“書淺,你瞧瞧井壁上的青苔。”
林書淺原本一心沖着水源而去,竟沒注意到井裡四周,此時唐棟這樣一提醒,她也側頭看過去:“這青苔是新鮮的!”
唐棟點點頭,使勁咽了口口水:“村子附近應當有地下水,距離也算不上遠。”
林書淺也驚喜起來:“那我們還進村嗎?”
唐棟看着不遠處被黃沙籠罩的整個村莊,心頭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覺:“不了,還是先找地下河吧。”
林書淺也是同樣的想法,唐棟找了處大石頭,踩上去四下瞧了瞧:“書淺,這水井的位置不對勁。”
林書淺擡頭看他,他便繼續說道:“你看這村子的走勢,按理說水井不應當建在最低窪的地方,可他們偏偏這麼做了。且這水井的年頭,不像是舊物,看着與這裡有點……格格不入。”
林被他這樣一說,豁然開朗:“我說我總覺得這井有點怪,你這麼一提,倒真是如此。哎,你瞧後頭!那是……沙柳?”
唐棟轉過頭去,肯定了她的猜測:“你說的對,是沙柳。這井大有問題,恐怕……我們得下去瞧瞧了。”
林書淺歎了口氣:“這井實在奇怪,我有些不好的預感,何況你身上還有傷,我們避着且不是更合适嗎?”
他搖了搖頭:“書淺,你瞧瞧咱們兩個,灰頭土臉的。再找不到水,恐怕今兒個就得交代在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