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沙大師給你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瘦小。你沒想到憑兩隻腳橫跨沙漠到達五烽的,會是這麼一個孱弱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苦沙大師都沒有擡頭看你,他在昏暗燈光下埋首譯經的樣子讓你想到貪食的碩鼠。
你環視四周,這裡實在是太狹小了,簡直像是不透氣的一座牢籠,你不能想象一個人是怎麼在這巴掌大小的方寸天地内過上五年的。然而,即使房間如此逼仄,燈光還是沒能把這裡全部照亮。苦沙大師的雙手和半個身子處在燈光下,被暈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金黃,其餘的部分你隻能看到淡淡的剪影。借着昏黃的燈光,你注意到房屋的四個角落都放有一隻瓷碗,瓷碗中似乎盛着一把生米。你猜測這或許代表大師對于屈死者封樹坤的一點吊唁。
過了許久,和尚終于放下了經卷,你望着他眯縫的雙眼,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能看見你。
“來這裡的人,都對貧僧有所求。他們還都聽過那些關于師尊鸠圖衍的傳聞。說他在沙漠裡被什麼聲音勾去了魂魄。”他懶洋洋地低下頭,有那麼一瞬,你擔心他會這樣睡過去,“關于我們的傳聞也不少,有人說,我們為了活命在沙漠裡跟某個東西做了交易。還有人說,天竺來的經文早就散落在沙漠中了,我們帶回來的,根本不是釋迦的真經。最有意思的是,竟然有人說,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沙漠裡一些東西冒充的。”苦沙大師抓起一卷經文朝你晃了晃,“這些流言比我帶來的經書還要不可思議。”
“那些都是假的,一個字你都不要相信。窦公子能夠病愈,是全靠他前世積下的功德,貧僧自釀的藥酒也有一點微末貢獻。貧僧的經文能渡人出煩惱苦海,卻無法渡一個百病不侵出來。可歎世人都一廂情願,既無皈依三寶之心,也無斬斷塵緣之志,自以為隻要誠心禱告幾次,便可以脫去輪回業報。”
你默默垂手而立,心想如果孫頭領聽到這番話,不知作何感想。
“至于師尊,是我們師兄弟親手埋葬的。對于沙漠來說,他太老了,僅此而已。沒有勾人魂魄的梵音,沒有與人做交易的沙鬼,隻有燥風,流沙,酷熱,烈陽,幹渴,疲勞。這些才是真實的魔鬼,我們用虔誠戰勝了他們,但我們……也付出了代價。”
“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來說這些話嗎?因為我認為你與其他人不同。”大師的身子微微前傾,他皺紋堆壘的老臉如今湊到了燈火下,你吃驚地發現,大師的眼眶與嘴角,竟然帶着很嚴重的淤傷。
“大師受傷了?”你皺眉道。
苦沙微微一笑,這一刻,他看上去平易近人得像是個老頑童:“皮外傷,人老了就免不了。”他停了停,很鄭重其事挽起袖子,昏黃的燈光下,你看到和尚的雙臂布滿了青紫,簡直像遭到過毆打,“那幾天在沙漠裡,确實發生了一些事,直到現在,它們的餘波還緊随着我……你見過鬼嗎?那一天,貧僧親眼見到了鬼。”
他話音未落,一件讓你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你眼睜睜看着苦沙大師的左臉腮下,憑空出現了一道二指寬的淤青。苦沙大師不搖不晃,仿佛他根本沒有察覺到新添的傷痕,他笑吟吟地看着你,讓你覺得他像是一個殉道的聖人。他摸了摸腮幫子,然後平靜地吐出一顆牙齒:“趁還來得及,快走吧,那條狗天亮就回井裡去了。”
你沒有答話,甚至沒有象征性地露出思考表情,棧道斷了,外面還有猴子,你想你不用向和尚解釋山莊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看到你的反應,苦沙大師點了點頭,你不确定他有沒有為此感到失望。“你不願走,我理解。我其實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他低下頭喃喃說,“下面的人,都是為了求生才聚集到一處,但是你,你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