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模拟卷回去一定要好生複盤,都考了七八百遍的坑還往裡跳,你們自己說要不要得嘛?”
期末期間不開社團,統一上自習。數學老師說個不停,課代表站在講台下發卷子。白花花的薄紙飛快往後傳。
文月渠機械地折卷子,疊成整齊的一沓。她還是戴着口罩,嗓子疼得說不出話來,頭腦昏昏沉沉的。她神經質地重複摸額頭,總覺得自己有點發燒,然而好像隻是因為她的手太冷了,去醫務室測了體溫很正常。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她整個趴在了桌上。
“文月渠,你吃藥了嗎?”
頭頂傳來林夢儉的聲音,但文月渠頭重得擡不起來,她隻好嗯了一聲,嗓子吞玻璃似的疼了一陣。
“我要去灌熱水袋,你要不要?”
林夢儉托着那個在男生堆裡格格不入的小豬暖水袋,自然而然拿過她手裡早就變涼的仙人球暖水袋。文月渠實在說不出話了,比了個“感恩戴德”的手勢,又倒了。
林夢儉笑呵呵地起身,很快就被附近的女同學攔住,等再出門,手裡就又多了兩個暖水袋。他一貫不擅長拒絕。
揣上熱水袋,文月渠幹脆睡過去了最後一節自習。再醒來時神魂還沒整合好,她跟八爪魚溜冰似的晃出教室,才找回實實在在的腳感。
“我找到了那本《走夜路請放聲歌唱》,好久之前出版的了,電子版都難找,不過在網上收到了一本二手,保存得還挺好的。”
這回換林夢儉一直說。
文月渠的手機壞了還沒修,這會兒也沒法打字,便隻能打手勢交流。她亂七八糟劃拉一通,眼皮狂跳。
“我還沒看完,”林夢儉居然也看懂了,“不過應該兩三天就看完了,下周就帶給你。說起來,我最近在看《饑餓遊戲》,感覺裡面的逃殺競賽設定放在現在也還是挺新穎的,可惜續集越來越不行。”
文月渠點點頭記下來。二人在路口分别,文月渠還是等林夢儉完全不見了才往家走。
她摸出現金,順路把壞手機放到手機店修,準備後面再來拿。雙腳再不情願,也還是要往那道成為魔咒的紅幔帳走。
打起簾子,文家豪窩在床上看電視,文母在廚房忙活。她松了一口氣。
前幾天他們因為分錢大吵一架,那個男人這回終于能夠離開了。
文月渠放下東西去幫忙。
“豌豆尖還沒洗。”
文母的大半張臉都埋在陰影裡,眉骨斜飛出一筆,像片發青的灰斑蛾翅。她眼眶的淤青快好了。
文月渠對着菜,洗得起勁,仿佛從今往後的日子都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然而文母有氣無力地熱完剩菜,燙了豌豆尖湯就坐下來發呆。晚上八點都過了,她也不去演武堂點卯,坐着和文家豪一塊看動畫片。
文月渠洗完碗,瞅了一眼,想上樓,但上去拿了本書就很快下來,一塊擠進熱烘烘的被窩。她們不說話,各自發各自的呆,然而腳又貼在一起共同取暖,維持着怪異又無法徹底分離的親密。
“弟娃有個小報,你找時間給他畫了嘛。”
文母開始嗑瓜子。
“小報他自己慢慢畫,畫得出來。”
文月渠厭煩地低下頭,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更和緩。然而文母總是知道如何點燃文月渠。
“他這麼小畫不好啊,你小時候花了那麼多錢專門學了的嘛,他又沒學!”
文家豪置若罔聞,跟着動畫片傻笑。其實這是他最乖覺的地方。
文月渠不想說話。她現在連吞咽都難受。
文母不滿她的沉默,一手拍掉她的書。她這回手裡的是本英語選讀,當之無愧的正經書,因而免于粉身碎骨的命運。
“你給他畫嘛,我又整不來,你幾下就畫好了!”
文母瞪着她,又露出那種不可理喻的神情。
“你當時,”文月渠忽然站起來,冷得腿發顫,“你當時到底為什麼要送我去學畫畫?”
文月渠近乎絕望地問她。
“為了現在可以幫他畫小報嗎?”
文母忽然啞口無言。文月渠上了樓,她慢半拍反應過來,氣勢洶洶地大吼起來。
“還不是為了讓你多條出路,好上得了大學!你現在是在幹啥子,給你花錢還錯了嗎!”
文月渠縮進狹窄的被窩,慶幸文母懶得上樓繼續罵人。這房間的門沒有鎖,她毫無招架之力。
她吞了感冒藥,昏昏沉沉睡過去,再醒過來,頭疼欲裂,像在被巨斧捶打。
砰——砰——砰——
腦袋開花。
文月渠費力翻動厚棉被,平躺着呼吸,意識慢慢清明。那聲音不但沒有消失,甚至變得更加清晰,夾雜了鹹腥的急喘,一聲聲鑿進她耳朵眼裡。
他又回來了。
她又讓他回來了。
文月渠驟然間忘了呼吸,腸胃脹得難受。
隔壁的兩隻野獸仍然在抵死肉搏。一隻一味索取,一隻不滿中帶着期待。他們是對天造地設的怨侶,誰也離不開誰,要這麼死纏爛打、藕斷絲連一輩子。
有什麼從胃袋攢起,一路上湧,頂到嗓子眼。文月渠連滾帶爬跑下樓,撕開粘膩惡心的紅幔帳,跪在瓷磚上哇哇大吐。整個人從内到外都是酸腐的氣息。
「媽媽……」
她捂住發熱的眼睛,在心裡喃喃。
「除去厭惡自己就隻能戲弄我的媽媽。」
她抹去因嘔吐而迸出的眼淚。
「到底為什麼要背叛我?」
她剛按下沖水鍵,卻又再次作嘔,幾乎将五髒吐空。
她的發育在這一天戛然而止。青春期瘋長出的半層豐腴迅速消瘦下去,隻剩下不夠成熟卻又回不到孩童時代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