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昊别開臉不去看她,整個人坐直了。
李桃溪每回都鄭重其事地說自己要減肥,但無一不無疾而終。每個階段的結尾和開頭都是一頓快餐暴食。鄭明昊已經摸清了規律。
果不其然,李桃溪調完裙子心情就不好了。她耷拉着一張臉,腳步沉重走出快餐店。
“撐得好難受,我要減肥,下次絕對不吃這麼多了。鄭明昊,你要監督我……”
鄭明昊睜着死魚眼,心想自己根本攔不住點餐的李桃溪。但他識相地沒說出來讨打。
兩人揣着手,順着已經開始散發屁味的白果林往回走。整條街砸了不少白果,人們隻能邁着貓步躲着走。
“搞不好我還能和林同學一個班。還有我美術社的朋友。這樣的話,就算在實驗班當吊車尾也沒那麼讓人害怕了。”
李桃溪再度沉浸在幻想中。
“林同學應該都不記得我是誰了。到時候開學我一定要去給他打招呼,這樣……”
鄭明昊左耳進右耳出,自動過濾掉李桃溪向全宇宙發散的粉紅泡泡。
走回自家單元樓,耳邊還是李桃溪的聲音,鄭明昊晃晃頭甩出幻聽,掏出鑰匙開門。
啪嗒一聲打開燈,一尊靜默的人像立在沙發上。
屋裡一片狼藉,信号盒嵌在電視凹陷的屏幕裡,已經不亮燈了。藏在床縫裡的備用機也被翻了出來,裂成了蜘蛛網。至于書本裡夾的零錢都被抽了出來,亂七八糟堆在鞋盒裡。
鄭明昊抿緊嘴,知道一頓教訓正要發落在他頭上。
然而,林惠淑沒出聲。她好幾次開口想要說話,卻因為情緒頂到胸口發疼,沒能發出聲響。
“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
她的聲音低沉得可怕。
鄭明昊不吭聲。
“你知不知道你分科考成什麼鬼樣子?掉到哪裡去了?你每天上課到底都在幹什麼?”
鄭明昊沒有辦法回答,隻覺得疲憊。他們母子二人幾乎精疲力竭,然而始作俑者卻過得輕松。
“你除了玩遊戲就是睡覺!每天黑白颠倒,臉上全是這些痘!”林惠淑猛地站起來,将沒收的電子設備摔在他面前,“競賽社也翹了不去,你是想被勸退嗎!我每天在廠裡累死累活到底是為了誰!”
林惠淑越罵越氣,到最後泣不成聲。
“我這麼累死累活……你們一個二個都不讓我好過……你就這麼放任自己爛掉,就是為了報複我!”
鄭明昊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至少該說點安慰的話。然而他沒有力氣,站在原地任由處置。
林惠淑自己抹幹淨眼淚,把一整箱的電子設備規整起來。
“從今往後,這個屋子裡連WiFi都不會裝,我以後也隻給你飯錢。”
林惠淑吭哧吭哧搬着。鄭明昊要去幫忙,卻被她一把推開。
“你現在最該幹什麼還不知道嗎!”
林惠淑拖着箱子,要出門丢掉,卻在開門前回首。她凝視着木頭人一般無神的鄭明昊,眼睛寫滿失望和偏執。
“你從小就聰明,明明一直讓我們很省心,為什麼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你什麼都不要管,我和你爸都會解決,你隻要好好學習就可以。不要再讓我們失望了。”
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屋裡重新回歸昏暗。
鄭明昊沒開燈,在黑漆漆的屋子裡走,結果撞到了門框。他下意識去抓,結果一不留神又抓得滿手濕漉漉的。血腥味和油脂味籠住他的口鼻,讓人惡心。
鄭明昊跌跌撞撞走進衛生間,止不住地搓洗自己的手。他用香皂洗了五遍,都還是覺得髒。然而雙手已然搓紅,甚至開始發疼。
這皮膚之下流淌着一半肮髒又怯懦的血液。一想到這,他就咬緊牙關,渾身顫栗。
“你是因為林阿姨開新廠才回來的嗎?”
耳邊又響起當初和李桃溪重逢時她問的話。鄭明昊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那你們以後是不是不搬走了?”
李桃溪那時沒注意到他的沉默,滿心歡喜。她習慣把一切都往好處想。鄭明昊卻習慣性做最壞的打算,又因此而持續性悲觀。
鄭明昊整個人濕淋淋地坐在書桌前。桌面上都積累了一層薄灰。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清掃,然後翻開丢下許久的競賽社題本看。但是他又在發神。
真的有人在需要他嗎?
他的好成績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他真的能夠保證自己永遠能拿到别人想要的成績嗎?
鄭明昊懷疑地找出九成新的題本,有氣無力地翻到開頭。往日規整的字符忽然晃動起來,毛毛蟲般爬滿了書本,爬出紙頁的邊緣,蜿蜒至房間的每個角落。
鄭明昊聽見這間困在過去的房屋正在被蟲豸啃食、磨損、撼動,變得搖搖欲墜,急需什麼來支撐住,不至于坍塌殆盡。
然而鄭明昊雙腳生根,不自覺地簌簌發抖。
他沒有力氣,連逃跑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