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風啟刀在自己的房中,将身上衣物脫去,進入竹屏之後的浴桶。浴桶對面的牆上,小窗半開,正對一片無遮擋的天空。此時,夜空澄澈,半個月亮懸在天邊,明淨安詳。
風啟刀已将面具摘下,将自己整個兒地沒入水中。半晌,才從水中露出臉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旁邊的藤架上拿過一面銅鏡,慢慢将銅鏡對準自己的面容。雖然銅鏡不算很清晰,但是仍然能夠看到,鏡中人的臉上,特别是左臉,布滿了嶙峋的疤痕,像許多暗紅色的蟲子交疊匍匐在臉上。風啟刀久久看着銅鏡中的影像,神色晦暗。且不說整個背部與左臂了,單是這張臉就已足夠駭人,難怪當年風紫煙見到時,神色頓時一變,眼中的驚懼、厭惡在一瞬間表達得淋漓盡緻。盡管她反應很快,立即将此種情緒掩飾下去,但風啟刀卻什麼都明白了。
那一年,風啟刀二十歲,如同其他身心健康的男子一樣,也會對心儀的女子動心。而他動心的對象,正是比他小兩歲的風紫煙。
因為自己的經曆,加之受傷變得有異常人的緣故,随同風揚眉進入風潛谷的風啟刀,性格中帶着嚴重孤僻,從來不主動與人交往。風紫煙是第一個主動來跟他認識的同輩人。風紫煙的熱情活潑逐漸化解了他的孤僻沉默,漸漸地,他的話多了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孤僻。也漸漸地,喜歡上了這個願意主動同他親近,似乎從來不嫌棄他受過傷、整日戴着面具的女子。那時的風啟刀,每次見到風紫煙,如同見到心中的太陽一般,心裡總會透出光明和喜悅來。
二十歲那一年的春天,有一天,風紫煙約風啟刀去谷地西邊山上的藍石潭遊玩。藍石潭的潭底全是晶瑩的藍色岩石,因此,從旁邊山上流下的溪水彙于潭中後,便透出晶瑩的藍色來,顔色十分美麗。他們坐在潭邊一株枝繁葉茂的樹下,望着藍瑩瑩的湖水,先是像以往那樣聊着天,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風紫煙負責說,風啟刀負責聽。然後,靜默了一會兒。待風紫煙再次看向風啟刀,并開口後,她說道:“風啟,我想看看你的臉。”風啟刀的身子微微一震。他其實是想過這一天的,隻是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到來。他曾想過,如果他喜歡風紫煙,如果,恰巧風紫煙也喜歡他,那遲早有一天他都是要在她面前摘下面具的。
此時,突然聽到風紫煙這麼說,風啟刀的心裡頓時沸騰起來。
半晌之後,他看着風紫煙說道:“紫煙,我可以摘下面具給你看,不過,在我摘面具之前,我有句話想對你說。”然後,他垂下頭,帶着一絲忐忑和緊張對她說道:“紫煙,我,我很喜歡你。”風紫煙頓時笑起來,沒有驚訝,也沒有意外,隻是說道:“我知道。所以,風啟,我想看看你的臉,可以嗎?”風啟刀于是點點頭,當着風紫煙的面,慢慢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他感到周遭的空氣頓時凝固。待他鼓起勇氣看向風紫煙時,隻看到她尚未來得及掩飾下去的真實情緒。一瞬間,兩人都有些尴尬。他還多了慌亂,連忙将面具重新戴上,然後心髒兀自跳個不停。不是因為激動,而是為驚吓到自己喜歡的人感到無比羞恥。
風紫煙很快變得同平時一般,但接下來同他說的話,似乎都是在無話找話,而且,不再看他。
風啟刀的心于是慢慢黯淡下去。看着風紫煙美麗無瑕的側顔,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有些東西那是心存奢望。
風紫煙很快就找不到話說了。于是兩人默契地決定返回。
自那天後,風紫煙便不再像之前那樣經常來找他了。
之後,風啟刀感到很後悔。這個世上,除了師父風揚眉見過他的真實樣子外,還未曾有第二個人見過他面具下的臉。當他把這個特權給予了風紫煙後,換來的,不過是她的逐漸遠離。再後來,他慢慢地想通了,他不應該對别人對醜陋的接受度給予過高期待。沒有期待,他便能少去許多煩惱。
風紫煙問他是不是怕她?說實話,他多少還真是有點怕,所以在谷中,最近這一兩年他都盡量避着她。作為除師父之外,見過他真容的唯一一人,又是曾經喜歡過的人,風紫煙無疑像是掌握了他的軟肋,也因此可以更加容易地傷害他。
四年前,風紫煙出了風潛谷,去外面遊曆,兩年之後才回來。返回來的風紫煙像是變了個人。她仍然還是同以前一樣美,但還多了一些東西。比如,她比以前更加放得開了,會同人開一些以前不會開的玩笑。又比如,她顯得比前有更多的心事了,經常會獨自飲酒、蹙眉,顯得郁郁寡歡。再比如,她又變得如同曾經那樣,會經常來找風啟刀了,還經常對他說一些她以前根本不會說出口的話。
返回來的風紫煙,也不同家人住在一起了,而是在進入谷地不遠處的山邊,重新開辟了一個小院,獨自住在那裡。
有一次,她看起來心情十分不好,于是提着兩壇酒來找風啟刀,讓他陪她喝酒。風啟刀不太能夠拒絕她,于是陪着她到附近山上,找了個空曠的山頭,坐在石頭上,對着月亮飲酒。本來,有修為的人,想要醉是很難的,甚至可以說,根本不會醉。但那一天,風紫煙卻喝醉了。後面風啟刀才知道,風紫煙其實在喝酒前,已經服食過她出去遊曆時順便買回來的忘憂丹。修行之人但凡服食此種丹藥後再行飲酒,便會如同普通人一樣,一醉解千愁。風紫煙酒醉後,突然說起了她之前的經曆。雖然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還帶着自嘲、怨憤、失落等種種情緒,但風啟刀還是聽明白了。
原來,風紫煙先前去遊曆,曾遇見過一個白面書生,此人是個散修,長年在世間四處行走,樣貌可謂勝過天人。風紫煙很快就喜歡上這個人,兩人很快變得難舍難分。風紫煙于是同他一起去了他在一座深山的洞府,同他避世雙修。有一天,風紫煙在洞穴中醒來,卻發現偌大的洞中,隻剩了她一人,白面書生早已不知所蹤。待風紫煙起身來,才驟然發覺身體有所異樣。她連忙探了探,才發現,自己的修為居然隻剩下了原先的三成。這時,她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待她走出洞穴,看着漫山的紅葉,頓時愣住了。她記得,前幾天看到的山景,還是滿山翠綠,雨水豐沛。待下山後,她才知道,此時确實已是秋天,而她先前在洞中竟然昏睡過去三個月。
後面,她開始四處尋找白面書生。但那個人,像是已經從世間消失一般,再也不見任何蹤迹。在尋找此人過程中,風紫煙漸漸對此人的身份有了猜測。白面書生應該是個邪修,專門通過采集年輕女子的陰元來進行修煉,她不過是被他誘騙并采集了陰元的女子中的一人罷了。帶着自恨、自悔、自嘲,風紫煙返回了風潛谷,被其父風海堂狠狠訓了一頓,并讓她去山中面壁思過一年。風紫煙原就覺得心中委屈,又被自己的父親嚴厲訓斥,傷心激動之下,幹脆搬出了家族宅邸,去尋了地方單獨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