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女兒……”毛小豆喃喃道,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夜呈子。
夜呈子看着毛小豆的表情,心裡多少有數了,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按捺着突如其來的内心震動,繼續說道:“在下的這位故友,姓夜,名飛雪,同在下一樣,是白鸮嶺夜家寨人。”
毛小豆徹底愣住了。半晌,才開口道:“你,認識我娘?你真的認識我娘?”
夜呈子微微垂下頭。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他找了那麼多年的人,不知其生死下落的人,居然以這樣的方式,突然地、意外地、驚喜地出現在他面前。十七年了。已經十七年了。飛雪啊,我終于還是找到了你的女兒。
夜呈子内心激動萬分,情緒澎湃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有所平複。待擡起頭來時,眼中滿溢着喜悅和激動,對毛小豆說道:“沒錯,孩子,我同你娘,自小就認識。”
樹林中再次恢複靜谧。某種巨大的意外,引發了時間的停止。三道筆直的人影,站在被花叢包圍的石頭小路上,一動不動,好像也變成了三株植物。直到一隻黑羽白腹的鳥兒突然從樹梢振翅飛向天空,才引發一陣動靜,樹上已經半凋萎的白色小花亦輕輕揚揚地飄下幾朵來。
“孩子,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你為何會姓毛?是被哪戶人家收養了嗎?但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夜呈子把滿腔感懷克制下去,接着便是一肚子的問題,想要盡快地了解,盡快地知悉。過去十七年,與其說他是在尋找夜飛雪的孩子,不如說,他在尋找的,其實是夜飛雪同這個世間尚且存在的聯系。隻要借着這種聯系的存在,他就還能間接地感知到夜飛雪的存在,而不是,心中空落落的,因為那個人早已經從這個世上煙消雲散,再不留一絲痕迹,回憶也因此看起來都顯得不真實。而眼前這個人,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就是夜飛雪與這個世間僅存的聯系。所以他如此地急于了解關于毛小豆的一切。
聽夜呈子這樣一問,語氣中又充滿關切,毛小豆心中那些覺得孤獨無助充滿委屈的時刻,突然又浮現出來,隻覺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就要落下來。
風啟刀見狀,連忙同二人道:“夜前輩,小豆這些年的經曆,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站在這裡恐怕不适合長談,不如我們去前面的亭子,或是,另尋其他适宜之地。”
被風啟刀這麼一打斷,毛小豆止住了差點失控的情緒。夜呈子也反應過來,急忙收斂克制,慚愧道:“風公子提醒的是。是我遇見故人之子,太過激動,有些糊塗了。說起來,今日風海堂長老還為我與舍弟二人設了家宴,雖然我因為體弱,向來不愛參與熱鬧場合,但亦不能不給風海堂長老面子,所以還是要前去赴宴。所幸今日已經得以遇見,相叙也不急于此時。我想我們還是另尋時間地點再行詳談。不知小豆,你現在在谷中落腳何處?”
“我現在住在風啟和他師父風伯的家裡。”
“哦?”夜呈子看向風啟刀,道:“那你和這位風公子莫不是已經……”
風啟刀連忙咳了一聲,打斷了夜呈子,道:“小豆為何住在我們那裡的個中緣由,等詳談時會一并告知前輩。”
夜呈子看着二人,毛小豆并未反應過來他想說什麼,神色如常,倒是風啟刀比較有反應,那看來應該不是他想的那樣。不過,二人之間,看起來關系親近,應該也不是什麼都沒有。于是笑道:“也是。今日我們就先約好時間,待再聚時慢慢談。”
言畢,三人很快就約定,次日午後,仍然來此杜鵑林,在前面池塘邊的石亭一聚。
林中的陽光已經開始偏西了。夜呈子看看時辰,又看看毛小豆,似是不想立即離去,神色中頗有幾分無奈,但最終還是喚出一個梭形飛行盤,準備同二人告辭離去。
“聽你們稱我前輩其實真心有愧。我自幼體弱多病,好不容易得遇明師,卻也隻修得一些延年保命之法,于其他道法和深厚修為方面并無建樹,努力多年,最後也隻勉強能夠馭使飛行法器,而且還須得是風潛谷特地為我煉制、不需耗費太多修為的特定飛行器。今日既已同你二人認識,我與小豆的娘親又是同輩,如不嫌棄,今後你們可以叫我一聲夜叔叔。那在下這就告辭了,有任何話待明日再行詳談。”話畢,同二人微一颔首,然後躍上飛行盤,往林外飛去,很快就消失在毛小豆和風啟刀的視線中。
毛小豆站在原地,看着夜呈子消失的方向,久久回不過神來。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太過意外。突然之間,她就遇見了一個自小就認識她娘,還一直在尋找她的人?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與未曾蒙面的娘親,就産生了某種聯系。
“小豆,沒事吧?”風啟刀走到她近旁,輕輕喚她道。
“我沒事,風啟。我隻是,隻是,心情有些複雜而已。”毛小豆轉過身看着風啟刀,說道。
風啟刀再次看向夜呈子離去的方向,很能理解毛小豆此刻的心情。因為别說是毛小豆了,就連他,此時心中亦透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這個夜晚,風潛谷中有好幾個人都失眠了。毛小豆失眠了。因為她想着第二天即将和夜呈子碰面,而過程中,肯定會不可避免談起她娘。她很好奇她娘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又擔心她娘果真如他爹口中所言那般不堪。可如果她娘很不堪,又怎會有像夜呈子這般看起來溫善而又謙謙有禮的舊友?
風啟刀也有些失眠。因為直覺告訴他,毛小豆後面恐怕不能再按原計劃閉關了。至于為何這樣覺得?因為夜呈子看毛小豆的眼神,實在太過關切和激動。此人,想必對毛小豆的娘有過不一般的情感,又尋找毛小豆多年,現如今,終于遇到了故人遺孤,恐怕不會隻想要彼此匆匆一叙吧,也不知後面又會生出怎樣的後續來。本來吧,毛小豆能夠遇見夜家寨的人,還是她娘的舊識,這對毛小豆而言是件好事,從此,她在世間就不再是孤獨無依的一人,但不知怎地,他心裡卻有些忐忑不安,竟是不太願意他們的現狀受到影響。
風紫煙也失眠了。在當天晚上的家宴上,她就有些心不在焉。席上其他人都在邊吃飯邊禮貌客氣地輕聲交談,唯獨她坐在桌旁,對飯菜全無興趣,隻一杯接着一杯,喝着他們家裡自釀的梅子酒。雖然知道喝不醉,可騙騙自己也是可以的。自從見過風啟刀和毛小豆後,她便怅然若失,總是想到兩人站在一起的模樣。風啟刀确實有些變了,而顯然,他的改變是因為毛小豆。那她風紫煙對風啟刀究竟懷着怎樣的感情呢?當年被他的臉吓到後,她就無法再直視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同他談笑自如。她也許不能接受那樣的風啟刀,但不介意他一直喜歡她、仰慕她,甚至是怕她。這樣,至少可以抵消掉一部分白面書生對她造成的傷害、痛苦,以及難以排解的寂寞。是的,她希望風啟刀成為那個能幫她排解寂寞的人。隻要他戴着面具,她不刻意去想面具下面的臉,那不是不可以。雖然原先風啟刀拒絕了她,但隻要他對她仍同以前一樣,那假以時日,她不信他會一直那般冷漠。但現在,曾經的風啟刀,明顯正在離她遠去。想到這些,風紫煙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
夜呈子同樣失眠了。且不說他一向睡眠就不好,自進入風潛谷這段時間,由于離開了熟悉的環境,更是沒有一夜踏實安睡過。不過,他早已習慣如此。自遇見毛小豆後,因為情緒激動,更是睡意全無了。想當年,夜飛雪離世後,他便一直想要尋到這個孩子。他沒有能力護住夜飛雪,但如果能把她的遺孤撫養成人,這也算是他能為她做的一件事。然而,随着夜飛雪離世,那個孩子也從此銷聲匿迹不知所蹤了。而茫茫人海,沒有任何線索卻想要尋到一個嬰孩,那是何其不現實。他曾想過,孩子很可能是在夜飛雪離世前,被路過那片樹林的人抱走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孩子應該還活在世上,這多少給了他一些安慰。
這十七年來,他看似過得簡單清淡,不問世事,不涉紅塵,但隻有他知道,他的心中一直背負着深重的遺憾。由于天生是個病胚子,天天泡在藥罐子裡,尚在幼年時,就曾有人斷言他活不過二十歲。後面,又有人斷言他活不過三十歲。現在倒是沒有人再對他的壽命進行斷言了,但他亦從不對自己的壽命持樂觀态度。雖然已經活過了四十二歲,但這幾年,他明顯感到自己的肺腑越來越弱,死亡可能随時到來,然而心中憾事未了,每一天,都隻覺哀愁甚重。但,老天總算是開眼了!終于讓他在已經不抱希望之際,遇到了那個早已遺落在茫茫世間的孩子!飛雪啊,飛雪!
寂靜清涼的夜晚,沒有點燈的房間裡散發着淡淡的沉香味,夜呈子臨窗而坐,看着不遠處的深暗山影,心潮澎湃,思緒翻湧,眼眶禁不住再一次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