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柳群玉已經許久沒有夢見往事了。興許是昨日憂思丹的藥效還未淡去,自回憶起那些舊事,他又一次夢見了她。
那個喜愛赤臂斜靠在躺椅上同婢女推牌九的女人,記憶中的每個夏日她都是那樣度過的。溫度略低,她便披上皮草,裹得熱熱的,窩在暖房裡,繼續推牌九。
大房三房的太太小姐都不樂意總同她玩,她們都不願意整日整日地耗在牌九上,她們有别的活動,例如刺繡、吟詩作對,或者結伴春遊,那些女子的生活要豐富的多,總有生機盎然的快樂。
隻有她愛懶在榻上,整個地腐朽着,抖一抖會落下一層層的灰燼。那眼皮也日常地怠懶地耷拉着,覓不見一點光彩。日光落在裡面,便被長久地拘住了,再不見天日。
她愛他的時候也是極愛的。
她擁着他,一頁頁地讀書,一字字地釋義。她說,溪水無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又說,悲夫黃鹄之早寡兮,七年不雙。
她知道許多典故、詩詞,信口拈來便是妙趣橫生的詩文。但她卻不喜歡和其他太太小姐們一起吟詩作對。她說,做得再好的詩又如何呢?她自一出生的命運,便是長久地被拘在這個院落。
什麼樣的詩都被封在了這個密不透風的院子裡。
她的聲音,傳不出去。
她說,你瞧,四四方方的天空,原本是無邊無際的。是世人的建築,分割了天空的遼遠。你将來出得去,見得了天的遠處,可我永遠去不到傳聞中的千裡之外。
她說,不是每一個人都是永恒不滅的活火,她隻是一捧燃燒殆盡的灰燼。
于是她整日地把自己消磨在虛度中。
她有時會被一種混亂的恐慌扼住,因着一些小事,推翻牌桌,随意地掌锢那三個可憐的婢女,尖叫着扯着自己的頭發掉眼淚。
這時,他最好不要出現,藏在山石底下,或者床底下。
可是她的哭聲太慘烈,他忍不住從石頭底下爬出來,逃跑的婢女看見了,便擋住他,将他抱住,不許他走,還哭着說:“小少爺,你不要去,你還小,禁不住磋磨!”
她聽見了聲,便四處找他的蹤迹。
婢女聽見聲響,慌張地把他藏起來,囑咐他不要出去。她揮着一把鎮紙,四處尋找他的蹤迹,扯着婢女的脖子,質問她,他在哪裡。
婢女隻哭着搖頭。
“你這個賤人!你偷走了我的兒子!”她扯着婢女的脖子搖晃,“你早存了這樣的心思吧!整日地嚼舌根,說我是瘋婆子、古怪脾性,笑話我,斜着眼睛看我!你這個賤人!你這個賤人!”
而後,她便揮起鎮紙,一下,兩下,三下。
婢女睜大眼睛,倒在地上,眼睛看向他藏身的地方。那氣若遊絲的嘴一張一合,鮮血一漾一漾地湧出來。
他緊緊看着那張嘴,辨認着她要說的話,是兩個字:
“别怕。”
那雙死不瞑目的眼,停在他最熟悉的眼神上。
眷愛、溫柔和悲傷。
這個婢女和他關系好,沒人關照的時候,就會帶他去放風筝,折紙兔子,有時偷偷地帶來自家做的布老虎、糕點糖果,給他嘗個鮮。她原先有個孩子,同他一般大,早年夭折,她看向他的眼裡,便帶上了對早夭子的疼愛。
“潺湲!”
柳群玉猛然驚醒起身,劇烈地喘着氣。月夜明,他擦了擦眼角迸出的淚,揉了揉額角。
那日潺湲亡故後,老夫人派人草草将這個婢女埋了,又将院内的所有利器都收了起來,關起院門。連他也被帶走,不再讓她有接觸任何人的機會。
她就那樣地枯坐在那座為她量身定做的棺材裡。
直到在外做官的父親回家。
潺湲貌美,雖結婚育子,卻風采依舊。他那個爹早早地盯上了潺湲,隻是下放到地方做官,不能拖家帶口。潺湲那時已有婚配,在京有自己的小家,更不願舟車勞頓遠走他鄉,便央求他娘留下自己。
他爹便隻能孤身一人離京,三年後才回來。回來後卻發現他魂牽夢繞的美人已被他妻子瘋癫地打死了。
他爹氣絕,提劍要殺。她并不畏懼,梗着脖子,任憑他殺。老夫人派人來攔才攔下。誰知她扭頭鑽進屋裡,便舉着匕首要殺他,不知為何停下,又挂了白绫自盡。
這些事,柳群玉遠離凡塵,本是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誰料想,又記了起來。
從前也不覺得這樣的夜色冷,今日竟覺得風吹進屋内,連被子也是涼的。
柳群玉穿戴衣衫,冠發,出了門,望着月亮看了一會兒。再往前便鑽進竹林裡,見不到月色了。月亮隻有站在門邊的這一角時才能看見。
穿過竹林,便是一處空地。他在這裡,吐納着月光練劍。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竹林裡有些響動,便收起來劍,注視着遠處。片刻後,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撥開竹林,朝着他的屋舍前去。
柳群玉跟在後面,悄悄地看着。
明易看着這扇熟悉的門,緊促地呼吸了一下,他擡起手,作勢要敲,卻在即将碰到門的地方停下了。他抿起唇,眼神糾結,忽而轉身要走,又沒邁出腳步。
他看着那扇安靜的門,心裡思緒萬千。
今日他被柳群玉勸走,渾渾噩噩地去學堂聽幾位長老講授課業,下午又被師尊叫去盯着練劍,然而心裡有事,怎麼也學不進去。
師尊問他有什麼心事,他也隻搖搖頭,什麼也不敢說。
師尊看他實在靜不下心,便叫他回去,好好休息。
明易躺在宿舍裡,看着天花闆,心裡想着的還是師兄。那常年冷淡、強大、堅韌的人,有那樣脆弱的神情,和那樣滾燙、灼燒般的熱。
像是把一捧清雪般的月光盛在熱油中,一切都沸騰起來,連帶着心髒和脈搏一同滋滋作響,熱熱地,讓風與風的氣息交錯着,拂過落月的山林。
一種電擊似的驚豔,自脖頸蔓延,于腰腹升華,終究是化作了敲響門扉的一線月光。
他被月□□惑,他把靈魂迷失在嘈嘈的山林裡,他深深地呼吸着,有一種将一切的一切都吸進胸腔的野望。
明易側躺着,将手攏在懷裡,想象着那個人的軀體,和那雙流淚的眼。
“大師兄……大師兄……”
他低聲喊着,仿佛已經堕落進深邃的月色之中,顫抖着,将被子擁在懷裡,仿佛正抱着那個沉默的人。
一聲喟歎後,他又落入了漫長的寂寞中。
明易呆呆地看着牆壁,幻想着師兄的臉。他從前從未意識到,師兄那麼迷人。那雙寒月似的眼……師兄是個如月一般的人,是一種寒冷,一種滴答作響的樂聲,是一陣神秘的涼風,是誘惑的幻夢……
忽然,他起身,換了件褲子,向隔壁的池行借了一壺酒,咕噜噜灌了幾口。頭腦倏地開闊地飄起來,他知道自己已然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