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過是打打下手,哪比得上姑姑辛苦?”酌蘭連忙推辭,“茶房有奴婢守着,姑姑且安心去補眠。”
茶房裡丫頭雖多,卻總得有個能頂事兒的在。酌蘭若不上值,便隻能由尚盈盈過去領班。酌蘭昨晚好歹還眯了一會兒,尚盈盈卻是打從前半夜起,就守在竈台邊上蒸江米。
尚盈盈沒答應,而是拍拍酌蘭手背,淺笑打趣:“那若是萬歲爺要茶水,你可敢自己送進去?”
此話一出,酌蘭噎得臉蛋兒通紅,呐呐半天,終是羞愧道:“奴婢……奴婢忒不中用了,隻會叫姑姑操心,卻不能替您分憂。”
“這怎麼能賴你?”尚盈盈哭笑不得,連忙哄道,“宮女頭回近身伺候主子,都得有姑姑帶着才成。哪有你還不熟悉差事,我便急着撒手的道理?”
酌蘭聞言,忍不住悄悄拿眼打量玉芙,愈發覺得自己能跟着姑姑當差,準是祖墳冒了青煙。從前隻道姑姑品性兒好,如今才知人家生得也漂亮,真是神仙娘娘似的人物。
兩人說着話回到下房,卻見門口跪着個小宮女,正如驚弓之鳥般縮着腦袋,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
“好姑姑,求您饒了奴婢吧,奴婢知道錯了……”
小宮女跪得直打晃,朝屋子裡低聲哀求。
尚盈盈一眼認出,她便是那日金保訓話時,差點吓昏過去的小宮女。前幾日姑姑們抓阄挑丫頭,她碰巧被分去了莺時那裡。
“姑姑,她叫素蕊,是灑掃上的宮女。平日挺勤快本分的,可莺時姑姑總挑剔她笨,三天兩頭便要打她。”酌蘭拉了拉尚盈盈衣袖,同她輕聲說道。
掌事姑姑管教丫頭,是許打許罰的,隻不鬧出人命就成。大宮女刁難起小宮女來,更透着厲害。有些格外心狠手黑的,連司刑太監聽說,都覺得直牙碜。
酌蘭見過素蕊身上的傷,那全然不是戒尺能打出來的。想也知道,落到莺時姑姑手裡,日子該是何等水深火熱。
宮女們的住處都挨得近,周圍有人聽到動靜,都跑到門上暗暗看笑話。
尚盈盈察覺之後,眉心越蹙越緊。她快步走上前去,将素蕊擋在身後,沉聲斥道:
“你們差事都太閑了?還有工夫瞎湊熱鬧。”
衆人見玉芙姑姑動怒,忙匆匆掩上屋門,不敢再探頭張望。
素蕊慌忙止住哭聲,卻不敢直腰,隻一個勁兒地磕頭:“玉芙姑姑,求您幫幫奴婢……”
見素蕊這般模樣,尚盈盈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她擡頭看向屋内,語氣冷了下來:
“莺時,我勸你适可而止。”
屋内靜了片刻,随即傳來一聲蔑笑。
莺時慢悠悠地從門内踱步出來,手中捏着一張帕子,輕輕擦拭着指尖,仿佛剛剛做了什麼髒活。但尚盈盈知道,她今日壓根兒不當值,自打睜眼起就有小丫頭伺候。
莺時倚在門上,瞧清尚盈盈那張臉後,更是妒火中燒,恨不得再叫幾個小丫頭來出氣。
“瞧瞧,咱們玉芙姑姑可真是心善,到哪兒都要當活菩薩——”
睨了地上的素蕊一眼,莺時仍舊不以為意,掩唇嗤笑道:
“素蕊,你去問問你那好菩薩,她當小丫頭的時候,莫非能不挨上頭打罵?怎麼就偏你一身金貴肉,還沒跪上兩個時辰,就要哭天抹淚的!”
莺時嘴裡在罵素蕊,實則是諷刺玉芙多管閑事兒。
掌事姑姑教訓手底下的小宮女,尚盈盈的确管不着。但這好歹是在萬歲爺跟前,當衆侮辱人就忒下作了。
尚盈盈不接莺時的話茬兒,一針見血地駁斥道:“小丫頭犯錯,關起門來教訓也就是了。你把她攆去外頭,又算哪門子規矩?”
“也就是她實心眼兒,知道要敬重你這個姑姑。不然她隻消去金總管那兒告你一狀,準叫你讨不着好果子吃。”尚盈盈冷冷說道。
莺時到底理虧,不由微變了臉色,随即冷哼一聲:“玉芙姑姑說得是,我哪敢不聽您的吩咐?”
她轉頭瞪了素蕊一眼,語氣陡然尖利起來:“還不滾開!杵在這兒礙眼,是想讓我再罰你嗎?”
素蕊滿臉淚痕,早已吓得語無倫次,聞言連忙磕了個頭,這才顫巍巍地爬起來。酌蘭實在瞧不過眼,沒忍住上前攙扶。
莺時見狀,心裡更是怒躁。可她不能當面頂撞玉芙,便氣沖沖地掐住素蕊胳膊,把她往值房那邊帶。
酌蘭被莺時搡了一把,趕忙躲去尚盈盈身後,望着素蕊跌跌撞撞的背影,又禁不住着急道:“姑姑,您看素蕊她……”
“酌蘭。”
尚盈盈輕聲打斷,徐徐歎道:
“我隻能幫她到這兒。”
方才是莺時鬧得出格,尚盈盈才能出面制止。但她把人帶下去管教,尚盈盈也沒辦法插手,這是莺時當姑姑的權力。
酌蘭也不是第一日在宮裡,知曉玉芙說得對,便隻好沉默下來。
“其實她人挺好的,就是命不好,總挨欺負。”酌蘭扶着尚盈盈進屋,仍不禁憐憫素蕊。
尚盈盈已經困得幾欲睡去,聞言卻撩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酌蘭,忽而問道:“酌蘭,你知道莺時為何逮着素蕊作踐嗎?”
酌蘭鋪床的手一頓,預感到姑姑有話要說,便默默站直身子,等着尚盈盈開口。
“因為她知道,素蕊絕對不敢去尋金保做主。”尚盈盈繼續說道。
見酌蘭面露不解,尚盈盈輕笑搖首:“方才莺時肯罷休,你當她是忌憚素蕊會告狀?”
“她心裡清楚,真正有膽子告這一狀的人,其實是我。”
酌蘭怔住,嘴唇微微張着,隐約聽懂了什麼。卻又感覺隔了層雲霧,仿佛瞧不真切。
“宮裡不止一種活法兒,你可以選擇不當惡人,就做個心慈面軟的好人,但這決不意味着窩囊怯弱。”
将酌蘭拉來身邊坐下,尚盈盈神色輕緩,說的話卻重逾千鈞:
“旁人不會因為你溫良恭儉,就高擡貴手放過你。他們嘗到了甜頭,就更會加倍地糟踐你。”
酌蘭渾身一震,陡然望進尚盈盈眼中,似乎迫切地想要尋找什麼。
尚盈盈也不遮掩,撫了撫酌蘭鬓發,認真地教她道:
“軟柿子,隻有被踩進爛泥裡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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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朝議散去。
晏緒禮從前朝回來,由來壽伺候着換下冕服,又罩了身石青色龍褂。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書房陳設,卻忽地一頓。
原本空空如也的禦案旁,竟多了一隻高足花幾,上擺着一瓶荷花清供。
晏緒禮凝注片刻,隻見六枝荷花亭亭玉立,粉白二色交相輝映,又配以荷葉點綴,錯落有緻地插在白釉冰裂紋瓶中。
禦書房裡漫着淡淡荷香,沉悶肅穆之餘,忽而添了幾分靈動生氣,叫人心頭頓感輕快。
晏緒禮舒展眉頭,唇角微微一動,卻又很快斂去。
來壽見狀,立馬笑嘻嘻地湊上前,誇贊道:“萬歲爺,您瞧這荷花清供,擺得多雅緻!這麼巧的心思,一準兒是玉芙姑娘的手筆。”
晏緒禮挪開眼眸,邁步走向禦案,輕哂道:
“朕還當她壞了品味,分不清美醜。”
頓了半晌,晏緒禮不想表現出滿意,便又繃着臉質問:
“什麼東西都往禦書房送,她這是做起乾明宮的主了?”
瞧出萬歲爺并非真動怒,來壽嘿嘿直樂,順着話頭替玉芙說好話:“萬歲爺明鑒,玉芙姑娘也是一片孝心。這荷花清供正當時令,既添了雅趣,又取了‘六合’的吉祥意頭,可見是用了心的。”
恰逢窗外韶光明媚,幾枝粉荷在光暈中微微顫動。
晏緒禮不知想起什麼,神色稍緩,搦來筆山上擱着的狼毫筆。
就當來壽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卻又聽皇帝悠然吩咐:
“既然伺候得用心,那便賞她個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