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皇帝金口玉言,應允不計前愆,尚盈盈總算能把心咽回肚子裡,安生合眼眯個盹兒。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還沒等丫頭們來喚,她便又被這燥熱天兒催醒,眼眶周圍泛着隐隐酸疼。
望了望天上金燦燦的日頭,尚盈盈估摸朝會也該散去,便趿着繡鞋起身,欲去斟杯茶水潤潤喉嚨。
方行至桌幾旁,忽聽得屏風後傳來細微的衣料窸窣聲。
莺時剛與她鬧過不痛快,眼下竟又回來了?
尚盈盈眉心微蹙,側目一瞥,卻見那屏風後的人影不似莺時。
心中略感疑惑,尚盈盈正欲開口相詢,對面那人也察覺她醒來,已起身繞過屏風。
不似年輕姑娘們愛穿翠綠衫子,這宮女與尚盈盈同樣脾性,身上衣裳更偏墨綠、老綠之流,顯得沉穩持重。她朝尚盈盈福身一禮,問安道:
“玉芙姑姑。”
尚盈盈自不是倨傲之人,見狀便也欠身還禮,溫聲說:“杏書姑姑客氣。”
杏書與墨歆同住一屋,舊主是先帝寵妃熙嫔,如今在禦前管針線差事。尚盈盈曾與她有過幾面之緣,隻是從前各自侍奉主子,并無機會深交。
“這幾日剛來禦前,我見天兒地守在茶房裡,竟沒顧得上尋您說說話。杏書姐姐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事要與我商量?”
怕莺時回來又要摔臉子,尚盈盈微微側身,邀杏書去自己那邊坐。
杏書卻站着沒動彈,隻含笑說:“的确有樁要緊事。”
“方才莺時派了丫頭過來,說是她想和墨歆同住,欲同我換個屋子。我見她二人都有此意,便暫且應下了。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尚盈盈聞言略感意外,但轉念一想,倒也屬尋常。莺時素來心高氣傲,沒當成大姑姑已是夠惱恨的,又哪肯成日受她轄制?賭氣搬走是遲早的事。
“杏書姐姐願意搬來同住,我自是歡喜。”
尚盈盈朝屏風後張望一眼,發覺床榻桌櫃上皆已換過布置,不由歉疚道:“姐姐方才怎不喚我一聲?都怪我睡迷了,竟不曾聽見動靜,不然也該搭把手才是。”
見玉芙是個溫和性子,杏書心中亦覺寬慰。她和墨歆雖不是針尖對麥芒,卻也因話不投機,不甚相處得來。
“不過是些瑣事,何須勞煩姑姑。”杏書笑道,“聽小丫頭說您剛歇下,我特地放輕手腳,幸好沒打攪姑姑小憩。”
因着屋子中間有道屏風橫亘,她們隻能站着說了半天話兒。
“姐姐别誤會,這屏風原是莺時搬來的,并非是我孤僻不愛理人。”尚盈盈随口解釋,“既然莺時已住去隔壁,不若便将屏風撤了,免得礙手礙腳。”
此事想也是莺時興妖作怪,杏書無不贊同,遂與尚盈盈一起,将那扇屏風換了個擺向,暫且挪至門前。
杏書略一打量,笑道:“便先立在此處吧,敞門時亦可充個屏障,倒也算物盡其用。”
趁着茶房那邊無人來尋,兩人便又閑叙幾句,還約好了夜裡一同做繡活兒。
這廂話罷,尚盈盈正欲趕去茶房,卻在門上碰見笑吟吟進來的來壽。
未等尚盈盈張口,來壽已先瞧見橫在門前的屏風,頓時忍不住逗悶子:“嗳唷,姑娘這屋子可真好哇!進門還有一面影壁呢,活像是進了哪戶人家的正堂。”
尚盈盈不由赧顔,輕咳一聲:“大總管行行好兒,莫再取笑奴婢了。”
來壽哈哈一笑,又轉頭與杏書寒暄兩句,這才朝外頭的小太監招招手,命他們将一個物事擡了進來。
掀起那上頭蓋着的青綢布,來壽喜滋滋地說道:“萬歲爺方才瞧見那瓶荷花清供,龍心甚悅,特地吩咐賞姑娘一件好東西。這個是外頭進貢的玻璃水銀鏡子,剛從庫房裡取出來的,姑娘瞧瞧可還喜歡?”
尚盈盈擡眼看去,隻見那水銀鏡子明淨透亮,人影映在其中,纖毫畢現,果真妙極。
一時有些驚訝茫然,尚盈盈連忙想跪下謝恩,來壽卻虛扶住她,暗暗鼓動道:“姑娘不必着急,待會兒過去奉茶時,親自向萬歲爺謝恩便是。”
尚盈盈暈乎乎地收下玻璃水銀鏡,心中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隐隐怪異。
興許是位高權重之人,皆嗜好打悶葫蘆。尚盈盈雖隻同皇帝敬過兩盞茶,但哪次不是絞盡腦汁地打機鋒、參話頭?今日皇帝心寬意爽,賞她旁的倒也罷了,無端弄個水銀鏡子來作甚?
正當尚盈盈疑慮之際,小太監已将那面妝鏡穩穩擺在幾案上,轉頭卻将她之前所用的銅鏡收起來,似要立時捧走。
“小公公且慢……”
尚盈盈忙欲阻止,來壽卻上前半步,笑得像隻眯眼老狐狸:“玉芙姑娘莫怪,這是萬歲爺的意思。如今您有了這水銀鏡子,還有什麼照不清楚的?那銅鏡老舊昏黃,照不出姑娘的好秉性、好容貌,留着也是無用。”
此言一出,就連杏書都聽出皇帝話裡有話,是在變着法兒地擠兌玉芙。覺得他倆忒有意思,杏書不由掩唇。雖不知玉芙為何掩藏容貌,但宮裡誰沒有秘密?若上趕着刨根問底,沒得惹人厭煩。
“……萬歲爺所言甚是。”當着來壽的面,尚盈盈隻好佯笑應聲。
餘光瞟見杏書也在偷笑,尚盈盈耳根一陣發燙,許久不曾有這麼丢臉的感覺。
強撐着笑容送走來壽,尚盈盈又回身瞅了眼那面鏡子。
因這張臉惹出的幾番波折,接二連三地從腦海中蹦出來。尚盈盈頓時沒忍住,将臉兒埋在手心裡,悄悄嘤咛一聲。
——這哪裡是玻璃水銀鏡子?分明是老天爺降下的照妖鏡!非要照得她無所遁形。
她小心翼翼躲藏七年,不成想臨到末了,竟攤上個極愛調理人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