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栀低下頭擺弄着自己腕間價值百萬的Boucheron孔雀翎手镯,白金打造的柔軟羽毛,點綴以法式古典的玫瑰式切割鑽石,在暖光投射下呈現出異常通透的光澤。
羽毛不僅是高貴、脫俗的象征,同時也賦予了配戴者自由、空靈的魅力。
“擡頭。”他輕揉她發頂,殘肢無意識蹭過她膝彎,“你的父母為你創造優渥條件,不是要你背負愧疚或者自責的情緒,而是希望你在人生這個巨大遊樂場裡能夠——”
“玩得盡興!”她搶白道,珍珠耳墜随着她誇張的動作輕晃,“我才沒有負罪感呢,父母和哥哥們都說我生來就是來享福的。”
随即她握住他微涼的手,目光灼灼:“所以許維禮,以後我也要把我所有的幸福都分享給你,這樣我就擁有雙倍的幸福了!”
許維禮看着小姑娘偷笑着從衣裙口袋裡拿出他的羊絨襪套,當煙灰色毛線裹住他逐漸回暖的殘肢時,他垂在榻榻米上的左手悄悄勾住了她散落的發梢。
擡頭往向天花闆垂落的藤編燈罩,希望這場雪永遠都不要停。
傍晚四點二十分,會議結束,工作告一段落。
江南栀偷偷給陳仰傑發了個消息,讓他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就不要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了。
暮色染透客廳障子紙時,按摩膏的薄荷味已完全融進暖爐的桧木香裡。
許維禮望着少女在博古架前蹦跳着挑選DVD的背影,殘肢上羊絨襪套的觸感讓他想起初學騎馬時握住的鬃毛,柔軟中暗藏令人心悸的野性。
“看這個!”江南栀舉着《情書》的藍光碟轉身,真絲裙擺掃過他的殘肢。
許維禮接過碟片,他突然想起在蘇黎世湖心療養院拆繃帶時,主治醫師曾說過幻肢痛是大腦在抗議記憶的消亡。
而今眼前的少女正在他殘缺的人生上書寫新的記憶。
放映機齒輪轉動的聲音混着窗外雪崩的悶響,當中山美穗對着雪山呼喊“你好嗎”時,江南栀的腳趾正無意識摩挲他右腿踝骨。
家庭影院的懶人沙發凹陷處,兩具身體形成的暖流正在對抗北海道的極寒。
“你聽過雪女傳說嗎?”她突然往他嘴裡塞了顆脆皮酒心糖,隻有在六花亭門店才買得到,是她提前托管家買來的,“在暴風雪裡誘惑旅人的妖怪。”
許維禮咬破薄薄的糖衣外殼,白蘭地的灼熱滑入喉管:“現在聽到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過她滑落的肩帶,殘肢因這個動作撞到沙發扶手,劇痛如閃電劈開幻象。
銀幕上一望無際的雪原突然與五年前那場車禍重疊,他在昏迷前最後一刻視線突然一片花白。
江南栀察覺到他瞬間的僵硬,關掉投影儀,雪原的熒光瞬間從她睫毛墜落,指尖撫過他脹痛的太陽穴:“不如…我們來做點暖和的事吧?”
不等他回答,她已赤腳奔向廚房。
許維禮望着料理台上晃動的纖細腳踝,撐着雙拐向她走去。
香草氣息從松餅面糊裡升騰而起,江南栀舉着打蛋器轉身,“别動!我想親自做給你吃。”
許維禮倚着大理石台面,看她拿起水果刀一刀、兩刀,将草莓切成心形,嘴裡還哼着不成調的歌曲。
腰後舊傷在暖氣裡蘇醒,像有把鈍刀在脊柱縫隙間遊走。
當少女踮腳去夠櫥櫃頂層的楓糖漿,圍裙後襟的蝴蝶結正巧擦過他手腕。
“這裡,”他伸手輕點她的側臉,“沾到面粉了。”
溫熱掌心貼上肌膚的刹那,江南栀失手打翻了裝有糖漿的玻璃罐。
琥珀色液體順着料理台台面彙成一灘微型“湖泊”,依稀倒映出兩人彼此靠近的臉龐。
許維禮殘肢撞到洗碗機的銳角,疼痛卻在此刻化作某種催化劑。
烤箱預熱成功的叮咚聲響起時,他的拇指正抹去她鼻尖的面粉。
江南栀擡頭,伸出舌頭咬住那截修長的指節。
這個帶着蛋奶香與血腥味的吻,始于烤箱門自動開啟的輕響,終結于手機刺耳的震動聲中。
江淮沅的第十通未接來電在屏幕閃爍,緊随其後的是江母的語音留言。
許維禮望着少女蹲下将裝着七分滿面糊的鑄鐵鍋放進烤箱的身影,忽然意識到他們偷來的時光正在暴風雪中飛速流逝。
記憶随着雪花倒卷回五年前。
蘇黎世療養院的複健室裡,18歲的江南栀蹲在平行杠前,馬尾辮随仰頭的動作掃過金屬支架。“小許哥哥,”她舉起哆啦A夢創可貼,指了指他右手無名指下方磨破的血繭,“你的手都磨破了。”
彼時,許維禮剛結束激烈的康複訓練,殘肢末端滲出的血漬染紅了接受腔。望着少女雪地靴上搖晃的毛球,想起昨夜偷聽到江家大哥在走廊壓低聲音那句“不過是可憐他,放心我會盡快帶南栀回國内的”。
“不需要。”他操縱輪椅轉向落地窗,湖面倒映着自己殘缺的身體與身後亭亭玉立的少女。
創可貼被拍在輪椅扶手上的聲音很輕,卻冷不丁吓了他一跳。
“沒關系。”少女帶着栀子香的身影擋住光線,“小許哥哥不喜歡哆啦A夢的話,我還有TOM&JERRY,Hello Kitty……”
她就像聽不懂人話一樣,從口袋裡一股腦掏出一疊又一疊卡通圖案的創可貼。
輪椅突然急刹,許維禮惡作劇似的扯開襯衫,露出鎖骨下蜿蜒的疤痕,冷笑道:“我這個殘廢要換衣服了,江小姐有興趣圍觀嘛?”
江南栀漲紅着臉摔門而去,卻在翌日清晨帶着更燦爛的笑容出現。
此後長達半年的時間,她如固執的春藤般堅韌地纏着他這棵早已腐朽的枯樹。
直到某天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那串輕快的腳步聲時,申請休學一年的她已經收拾行囊回UAL繼續念書學習去了。
烤箱暖光将江南栀的輪廓鍍成蜂蜜色,“嘭”的一聲,面糊高漲的瞬間,松餅的香味徹底占領廚房。
江南栀帶上隔熱手套取出蓬松焦香的荷蘭松餅,許維禮的殘肢卻突然痙攣着撞向櫥櫃。
“又疼了是不是?”她慌忙起身,話音被突如其來的黑暗截斷。
暴風雪扯斷了電纜,應急燈在三十秒後亮起幽藍的光。
冰箱運作聲戛然而止,唯有彼此交纏的呼吸在寂靜中轟鳴。
許維禮在昏暗中準确探到她顫抖的指尖,殘肢傳來的劇痛奇迹般平息。
“别怕。”他摸索着找到手機,打開手電,光束掃過她睫毛上粘着的面糊,“壁爐旁有露營燈。”
江南栀卻反扣住他的手,應急燈藍光裡,她拿出裱花袋,在焦糖色表面用草莓醬畫上一顆飽滿的愛心。
“停電版燭光晚餐。”她挖下正中心最蓬松的那塊遞到他唇邊,“許先生,委屈你了,隻能吃松餅。”
許維禮咬住銀叉,卻在下一秒扣住她後頸。
香草籽與草莓醬的香甜在齒間炸開,他嘗到她唇上殘留的雪白糖霜,五年前輪椅旁那株不敢觸碰的栀子再次為他綻放。
黑暗是最好的共犯。松餅在鍋裡漸漸冷卻,而某些凍結的往事正在暴風雪中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