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
他沒有說話,騰雲而去。
飛了大半日,忽聞底下哭嚎凄厲、喊殺震天,鼻子裡也聞到一股濃稠的血腥味。腳下的雲不覺滞在半空,我探出頭,怔怔地望着下頭那座凡間城池。
城中大軍正在屠城。穿盔帶甲的精壯男人與城裡來不及逃亡的婦孺老弱,一方配戟提槍,燒殺搶掠,一方手無寸鐵,淪為魚肉。
釋天往前飛了一陣,發覺身後無人,又折返回來,見我呆望着人間慘事發懵,也就立在一旁陪着。
“你從前在仙界銀殿做事,滿手血腥,怎麼,竟看不了這場面?”
“不是看不了。隻是,在想,這樣的事對于天神來說有什麼意義。”
釋天語聲戲谑,“想明白了麼?”
“你知道麼,世間每有這樣慘烈的屠戮,我兄長都會感到痛苦,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幾日不出門。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呢。他把那些殺戮的罪孽都歸咎在自己身上了麼。可生與殺皆有天命,皆是造化,是他身為殺神不得不履行的職責。他能怎麼辦呢。他其實活得很絕望吧,身為天神,卻連自己親族的命都救不得。”
說着,我不禁潸然淚下。
釋天看看身側那一雙聳動的肩膀,又看看滿城的血肉模糊,忽聽那拖着哭腔的聲音道,
“我還想到了你。”
他沒有追問,等着我平複一瞬,自己續道:
“你與我兄長同樣手柄惡孽,能令衆生萬劫不複,這其實是件很辛苦的事啊。就好比仙界各種官職,那些司禮司樂的,自能活在花團錦簇之間;而還有一批仙官,例如銀殿,卻不得不手持利刃行于暗夜,在陰腐水牢裡,遠遠聽着宮宴上歌舞升平。司惡比持善難得多啊。”
為神數萬年,六道神從不理會衆生诽毀。位與天齊的神祇早把自身與衆生之間的關聯剝離得幹幹淨淨,可當身旁的人哽咽着說出“司惡比持善難得多”,他還是心頭狠狠揪起,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個蹲坐雲頭的纖弱身影。
其實要讓衆生體會天神的苦難并不難,隻消給他們一個機會與天神朝朝夕夕。是以能理解天神之人未必就比毀謗天神之人更有悟性,隻不過,比起其餘衆生,她與天神的緣分更深一些。
“下頭有要被打去地獄道的人麼,正好能與我同路。”
“有。”釋天随手點出幾個。
我順着看過去,見其中一個正把砍下的頭顱一顆顆串在劍上當糖葫蘆,還有一個正當着女人的面要殺她剛滿月的孩子。
“我竟與他們同道麼...”說着澀然歎了歎。
釋天忽而問道:“見此慘像,你想不想救下滿城百姓。”
“萬靈皆有天命,仙家幹涉不得,否則,必遭天罰。我麼,隻能當個旁觀者。”
“你可想幹涉?”
我撐頭往下看,“以前我覺得生死算不得是大事,不過就是輪回道上一段路途而已。可後來...後來明白過來,在輪回道裡趕路的人自然步履輕盈,可被遺留在今生今世的孤寡之人卻要遭受漫長的思念與痛苦。死生亦大矣,如今我見此情形,很難不動恻隐...”
話音未落,天神已劈斷風雲,破開天際,裹挾金色光澤降世凡間。
城池中刹那間一片死寂,凡人紛紛仰頭,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半晌後紛紛五體投地,磕頭如搗蒜。
釋天不耐這般頂禮膜拜,飛快地揮揚衣袖,漫天金華猶如星落,紛紛揚揚地降在城牆之内。作惡兵将在頃刻間倒地死去,魂魄已踏上了輪回路。
還不及我反應過來,釋天已踏回雲頭,看也不看受到天神恩澤的凡人一眼。
“仙隻配當旁觀者。神卻是審判者。”
“我以為你不能插手現世報。”
他傲然冷笑一聲,“隻是不該,并非不能。吾以神格審度天地萬物,但行決斷,百無禁忌。”
“神格...”我口中喃喃,腦中混沌,“可是,世間定有你難辨的是非,難分的黑白,又該如何?”
他卻道:“我就是是非,我就是黑白。”
“那豈能算是公正?”
“神格即是公正,天神即是秩序,衆生因此而心生敬畏,繼而在心念與行為上自省自控自束。如此,善惡才有交替,因果才得輪回。這就是,天神存世的意義。”
我耳聽凡人将額頭重重磕在血泊裡,又聽見他們山呼“天神顯靈”,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若無秩序,若是...神祇凋敝,仙界做了主,将會如何?”
釋天隻幽幽回了一個字,“亂。”
這是一個很泛的字眼,庭院不潔是亂,血流成河亦是亂。我順着這個字,越想越深越想越遠,不禁發怔。
釋天今日耐性極好,又主動問我:“可還有要問的?”
祥雲之下,将才經曆過一場浩劫的人間,雖幸免于更加慘烈的下場,卻因為一切恩典皆是天神在彈指間敷衍促成,而顯得潦草,顯得如紙薄、如草輕。
“你可曾愛衆生?”
他覺得可笑,反問我:“你可曾愛衆生?”
“我是芸芸衆生之一,有什麼資格談愛憎。”
他聽出我在避重就輕,逼道:“你道世間沒有對同類有大愛之人?”
我被他嗆得面頰發燙,“你不是早将我看透了麼,還問什麼。不錯,我的确是私心至上,不懂大愛。雖也偶生恻隐,但大部分時候我隻想自保,再護好我私心偏袒的那寥寥數人,也就夠了。”
釋天聽罷,竟沒有出言譏諷。默了片刻,突然問道:“終有一日,仙界會傾力弑神,屆時,你那顆私心會偏袒誰?”
“我雖然不認同仙界對天神的忤逆,但你既不愛蒼生,卻又手柄造化,他們如何能不畏懼你?如何會真心順服?你若...”
他搶白道:“無須你來評判是非曲直!我隻問你,會站在哪一邊?”
“我微不足道,站在哪一邊都無礙于結局。”
“無關結局!你就用你那微不足道的私心來選擇,究竟,會站在哪一邊!”
我隐約琢磨出端倪,心念一偏,脫口道:“你要問的究竟是...”又倉皇地掐斷了話頭,自覺荒謬。
“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