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兄長并肩,絮絮叨叨地交代生活點滴,心裡不願他因為無人照料而過得敷衍,隻怕敷衍着敷衍着,天神身上僅存的溫熱終會消失殆盡。
兄長俯身為我撣去裙擺上的露珠,自己膝頭卻早被浸透,顯出一片深色水迹。
“兄長,我一個人住在這裡,與外界音訊全斷,身邊也沒有耳目,如若仙界對異界有什麼動作,你一定要記得告訴我啊。”
他放下我的裙擺,直起身,輕輕“哦”了一聲,“你在此事中處境尴尬,最好置身事外,你卻願通消息,莫非已有偏心,并不糾結?”
“神不誅仙,仙卻要弑神,兄長道我偏心哪一邊...”
話音未落,渾身血液立時滾沸,灼得五髒六腑緊緊皺縮。
兄長見我面露痛苦,一把将我攏住。
“玉兒,你怎麼了?”
蒼白的皮膚上浮起一道一道紅紫色血脈,若妖異的圖騰,他看在眼裡,蓦地明白過來,心裡一陣驚痛。
半日後,我在兄長神力的照拂下幽幽醒轉。
徐風挾帶溫吞的熱流拂過面頰,草甸已有暑氣将至的預兆。四時輪替,生生不息,在紛亂洪流中,唯獨自然造化的這份永恒生氣最能撫慰人心。
我深長地吸了一口空氣裡的草腥味。
兄長在一旁盤腿冥思,将我的腦袋枕在腿上。
聽見我的氣息有變,立時睜眼喚道:“玉兒,你還好麼?莫要急着起身,再躺一躺。”說着,輕輕拍撫我肩頭,一下一下,如哄睡嬰孩般溫柔。
“兄長,血誓可有解?”
肩頭的拍撫短暫地頓了頓。
“兄長會盡力找尋解法。”
天神都不得不用“盡力”二字來寬慰自己,此事定是無解。
他忽覺手背上有一道溫熱的液體滑過。
“玉兒,莫哭,有兄長在,你不會有事的。你可是還很難受?還有哪裡疼麼?”
我一味搖頭,越哭越兇。
兄長心裡發急,隻道我身上不好,不斷地将神澤彙入我心脈。
“兄長,我身上不難受,我心裡...委屈。為護仙界,我立下血誓,他們卻...疑我,疑我殘害蒼嶺玉龍,因此竟要殺我。女君...她不可能不知我冤屈,卻對我不管不顧,将我丢在異界,自生自滅。兄長,他們為何不信我,為何要棄我...”
人在肉身痛苦時,心神亦會脆弱。心中所痛,反過來也會加重肉身之苦,兩相折磨,互相把彼此逼至絕境。
“兄長,我的過往,究竟算是什麼...愛過的,信過的,願為之赴湯蹈火的,竟然都不值得...”
他牽起我拭淚的手,握在掌心。
“玉兒,你聽我将此事重新捋一捋,看看聽後能不能不那麼悲傷。仙界對神的恐懼,其根源是對未知的強大力量的恐懼。神力若無垠海水,可渡他們,也可令他們傾覆。他們因此惶惶不可終日。仙界對神的憎惡,說到底其實是憎惡一切不可控又遙不可及之物。你以為他們狂妄,妄圖主宰天地,在我看來他們卻微小可憐,費盡心力不過隻為求生而已。”
我似懂非懂,沉吟許久。
“十幾萬年前,他們舉力弑神,險些害你殒命,兄長可恨他們?”
“不恨。甚至,不氣。”
“怎麼能不氣呢?”我彈坐起身。
“他們雖想要殺我,卻無法做到。可我,卻時刻将他們的命攥在手裡。”
金烏逐漸西沉,殺神端坐的影被拉長,覆在草面,恍惚間竟似有卧佛普渡衆神的慈悲相。
而我胸中自有衡量是非的圭臬,無法體會殺神之悲天憫人。
“日夜交替、四季輪回,皆不可控,亦遙不可及,全都不掌握在他們手裡,他們為何不懼,為何不憎?”
兄長松開我的手,在我額上輕輕彈指,微微一笑,“這些事情,皆有迹可循,萬萬年不會變更,有何可懼的呢?”
我又擰眉想了片刻,仍是搖了搖頭,“兄長是神,以神心忖度萬事萬物,自然有我看不到的視野。我卻夠不着你的高度,隻能暫且固守自己狹隘的認知。”
“你我的相左與所處高低無關,隻不過是你與六道神才是同道中人。”
“兄長罵我。”
他目光清透卻犀利,陡然與我相視,好像能一眼将我看穿。
“說你與六道神同道就是罵你?”
我顧左右而言他,“兄長對他們越是容忍,我越是聽不得他們口稱‘惡神’。”
兄長笑笑,“我并不計較,你倒替我較真。”
我肘撐膝頭,雙手捧起臉,眨着眼問道:“若可以挑選,你想領哪一方神位?”
“從未想過此事。”
“那現在想想嘛。”
他淡淡道:“殺神之位很好。我與釋天,心軟之神行生殺大權,堅狠之神司審判之職,沒有比這更合适的安排。”
我身為滄海一粟,不自覺地站在衆生的立場來揣度兄長的話,隻覺天神秉性與所司神職相互掣肘,可使天神不妄為,不濫權,果真是再合适不過。可推及兄長與釋天自身,卻難免要因為心性與神職的相互龃龉而痛苦。
每一場殺戮,都令殺神痛徹心扉,一面自咎,一面又不得不肩負神職,萬萬年地堅持下去。
我隻知他常因此将自己關在書房裡幾日不出,卻不知他獨處時是怎樣地淚流滿面,甚至悲痛嘔血。
“兄長以為釋天這個六道神當得如何?”
他默了一瞬,道:“世間無人比他更能勝任此位。”
我将要開口,卻被他搶白,“正因如此,釋天他絕非良配。”
“為何?我不明白。”
兄長不忍言明。
彼時的我混沌無知,隻道兄長認定釋天不會全心全意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