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長生此人,當師父并不算稱職,收了倆徒,卻啥也不教。
起卦算命,不教;人情世故,不會;琴棋書畫,沒有必要。
但他愛吹牛,嘴裡的故事上天入地,就愛講給姐弟倆聽。
葉遙岑最初覺着,葉長生會收養她,興許就是看上了她能與“芥子”交流的能力。
但在教她和葉芥讀書識字這事兒上,葉遙岑有時候想:葉長生是為了方便日後吹牛吧。
畢竟如果對着沒文化的小孩講半天發現人根本聽不懂,那不白費口舌、對牛彈琴麼。
長生觀後院那口井的由來,葉遙岑就曾聽葉長生講過。
那井是有名字的,叫銅鑼井。
坐北朝南的長生山實際上由兩座山組成。倆山上分别有兩村落,北邊的更偏僻,叫桃源村,南邊靠近京師的叫抹山村。
道觀位于山的鞍部,有一條貫通八方的大路,那個年代常有京師來的或者朝京師去的差役或騎馬或坐轎從這裡經過。
這來往的人一多,商賈遊客、朝道香客便開始川流不息、絡繹不絕。
那會長生觀後院還沒蓋廂房,種的也不是銀杏,空地上隻有兩棵遮天蔽日的桂花樹。桂花樹下擺放着司務長桌子和十多張闆凳,來往過客好多都在這裡歇腳小憩。
某年夏天和今年一樣,幹旱數月無雨,塘壩幹枯,稻田龜裂,田野裡一片焦黃。
山裡山外的水塘河湖都見了底,村民們不得不到十多裡外的河道裡取水引用。來往于驿站的行人、馬匹,飲水也就成了大問題。
于是,大家聚集在一起,商量了一番,便決定在東西南北的最中央,也就是道觀的後院,挖一口深井。
一來可解決村民飲水之困,二來可解決來往人員、馬匹飲水之難。
幹旱不等人,說挖就挖。
很快桂花樹砍了一棵,衆人扛着鋤頭、鐵鍬和一堆破銅爛鐵,卯足了勁輪換着鑿。
然而當水井挖到三丈六尺深時,突然“轟隆”一聲,井水猶如發蛟似的,“咕噜咕噜”地直往外冒,轉眼間包括道觀在内的整個鞍部的低窪處都漫成了一片澤國。
牽頭鑿井的幾人瞬間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衆人手足無措時,一位須發斑白的雲遊道人翩然而至。他告訴衆人:隻有用巨石壓住井底,方能制服“神水”。
“等等……”半大的葉遙岑聞言至此臉面一皺,“師父,你要是說這個雲遊道人是你,這故事我就不聽了。”
“這、這哪能啊哈哈……”白胡絡滿腮的道士讪笑,溜到嘴邊的牛皮又咽了回去。
“總之,這個道人說罷一轉眼就不見了。道人走後,大夥兒們從尖山坳裡擡來一塊巨石,請石匠按照井底的尺寸鑿成一塊磨盤形的大石闆。然後用滑輪,也就是俗話裡的葫蘆,用葫蘆先将石闆吊起,再慢慢地壓入井底。至此,洶湧噴出的井水終于被制服。”
“所以為什麼要叫‘銅鑼井’?”葉遙岑用書遮臉,餘光斜睨着眉飛色舞的老道。
葉長生修道不行還愛吹牛,找來的書品味倒還不錯,一本《酉陽雜俎》可比他講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哎哎,為師還沒講完呢。”
自打那口井挖成,清冽的泉水便從四壁汩汩地冒出來,任憑你舀多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水質更是清醇而澈,冬如爐邊暖壺,夏若逆季初雪。打那之後,村民和來往過客再也不用為水發愁了。
尤其令人驚奇的是,水井掘成後的某日傍晚,一位老人領着孫子在井邊玩耍。小孩乘爺爺假寐,撿來石子無聊扔進井裡。幾息之後,一陣銅鑼聲驟響,仿若平地一聲驚雷,把老人下了一跳,還以為誰家有紅白喜事敲鑼打鼓的,起身連連逡巡。
結果,孫子稚聲稚氣地說:“爺爺,是井在叫!”
開始,老人覺得這事兒邪乎,可他耐不住好奇,自個兒撿起一塊小石子往井裡一丢,果不其然,那熟悉的銅鑼聲又在井裡響起。
這下老人徹底信了,他連忙喊來幾個熟識,當着大家的面又試了一次,井内照舊響起了“嗡嗡”的銅鑼聲
後來,村民們就将這口水井取名為“銅鑼井”。
“投石下井,可聞見銅鑼敲打的甕聲,故稱銅鑼井。”
……
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這話搞不好是真的。葉遙岑與葉芥讀書習字數十載,那股聰明勁兒真不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孩子能比的。
尤其是葉遙岑,觸類旁空的本領真是修到家了。葉長生就算藏着掖着,她耳濡目染地依葫蘆畫瓢,多少也學了個一二。
所以當她看見一隻黝黑蠕動生物頂着師父的腦袋時,她的第一反應是:
曾經插科打诨,熱愛吹牛的葉長生,已經死了。
“師父你這是,得道成仙啦?”葉遙岑嘴上插科打诨,實則捂着口鼻不着痕迹地後退兩步。
許是揭蓋至今散去了些,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早已沒有剛剛揭蓋時那樣直沖天靈蓋。
反倒是借着隐綽光線,葉遙岑瞥見一團又一團的黝黑觸須纏繞聚攏,随後托起一顆人頭。
葉遙岑努力看清那腦袋的主人,那腦袋不是他人,正是葉遙岑那閉關數日的師父——葉長生。
如同遭人抛屍置身泥塘已久,葉長生的四肢和髒器化作塘泥一般淅淅瀝瀝,唯有腦袋尚有人形。
再細細一瞧,葉長生似乎正在“蛻皮”,蛻去人皮的肌膚逐漸與身下的生物融為一體。
雖然師父沒了身子,頭發也掉了個精光,但他那經典的笑容永不過時。
對于葉遙岑的“誇贊”,葉長生嘿嘿一笑,随後“咕噜咕噜”、“嘟噜嘟噜”一連串。
【還是乖徒你有眼光,不像桃源村那群小屁孩,上來就罵我瘌皮道士,真沒禮貌,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吾乃瀾淵水德辰星水官天君!】
葉長生口中的“瀾淵水德辰星水官天君”又叫“北方水德辰星君”,在道教中是主管智慧與壬癸水的神,象征冬季和萬物生長之源。
但葉遙岑可不承認眼下這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還是不是自己師父的生物是真正的水官天君。
典籍中的瀾淵水德辰星水官天君,通常被描繪為頭戴星冠、腳穿朱履,身着黑霞壽鶴之衣、腰懸七星寶劍的形象,怎麼看都不是葉長生這蜷在井底的怪模樣!
葉長生不知葉遙岑心中所想,仍然咕噜咕噜在井底蠕動。
【乖徒,你咋不說話了?給我扔炮仗前不是說要請我吃點好的?滋溜滋溜,你靠近點看,為師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呵呵,師父别急啊,今天沒米沒面的,什麼好吃的玩意,巧夫難為無米之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