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羽伏見戰役中,幕府軍有一萬五千人,政府軍不過是它的三分之一,但在武器優劣的差距上,幕府軍兵敗如山倒,使政治形勢為之突變,幕府朝夕之間人心喪盡,此戰成為戊辰戰争的開端。
涑雪帶着侯爵離開的那一日,伏見被倒幕派占領,幕府軍被迫退回澱城。至此倒幕派以少勝多,士氣大漲,一路起兵北上。
那日清晨下起了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涑雪為侯爵雇了一匹馬,他穿着黛藍白毛的披風端坐在馬上,涑雪披着鬥篷牽住缰繩慢慢地行走在積雪的道路中,她的步伐平穩而輕盈,在雪地裡落下一連串的腳印。
“涑雪。”馬背上的男人捏了捏她抓着繩子的手。
涑雪循聲仰視他,雖然沒有陽光從厚厚的雲層中透出,但是落雪的白光飄過他幹淨的面孔,似乎讓他那雙幽深的眸子多了幾分皎潔。
“停一下。”侯爵淺笑着眨了眨眼。
涑雪依言拉住了前行的馬匹,侯爵立即從馬上翻身下來,抖落肩頭的雪塊走到她的身邊。
“一直坐着,有些冷。”侯爵攏了攏夾棉的披風,慢悠悠地往前走,“路還長,馬匹也需要減負一下。”
涑雪瞥了眼馬鞍上挂的寥寥幾包裹行李,沉默地牽着馬跟上他。
“你覺得這雪如何?”侯爵看着白茫茫的天際,随手接住一片雪花。
他似乎心情不錯,嘴角淺淺的笑意還未散去。
涑雪瞄了眼侯爵輪廓分明的側臉,想不透也懶得想他的心思,搪塞道:“還行。”
侯爵也不在意她潦草的态度,隻是合攏雙手,将那片雪花捂在手心,“我覺得像你。”
“你看,起初是涼的,遇到熱便會融化成水。”他和她并肩行走,侯爵攤開手将掌心的水珠托給她看。
涑雪盯着他白淨平整的掌心上那顆潋滟的水滴,有些觸動地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她想起侯爵以前那些用敷衍的技巧堆積起來的溫情密意,突然又無話可說。
侯爵仿佛沒注意到她的反應,隻是緩緩放下了手。他不在意她的緘默,也不在意水珠悄悄地從手指縫中溜走。
他們并肩走在這皚皚白雪中,侯爵最後輕描淡寫地接過話題,“涑雪,你的這個名字,我覺得很好。”
涑雪的胸膛微微起伏,落了雪花的眼睫飛快地扇動了兩下。她不知道男人的話語裡有多少是真情實意……但是這般輕易地被人觸碰到了心事,讓她心神不甯。
“少廢話,走累了就上馬去。”她擡眼盯他,口吻兇狠。
男人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再走一段。”
由着侯爵閑情逸緻的性子,他們一路上走得不快,半道上已經遇上了好幾批撤回江戶的幕府軍。當天晚上他們在名古屋的一處農家借宿,第二日深夜才抵達江戶品川。
如今江戶人多眼雜,涑雪想找一處落腳的旅屋都很不容易,她是可以随随便便在樹上睡一夜,但是嬌生慣養的侯爵卻不行。
侯爵似乎瞬間看懂了她蹙眉的含義,旋即從容不迫地領着她去了一處旗本專用的旅屋——釜屋。男人拿出事先備好的文書,彬彬有禮地和老闆說明來意,并留宿一晚。
涑雪瞄了眼文書上工整的字迹和端正的印章,她知道這對侯爵而言不是難事。
涑雪拎了行李和侯爵去了房間,旗本專用的旅屋确實裝潢精緻,腳下的木闆嶄新,彩繪的山水屏風雅緻,房間也被分隔成内外,卻十分寬敞,從木镂花的窗戶向外望去,還能看到樓下叮咚作響的小溪流。
侯爵還挺會享受的,涑雪心裡默默想着。她放下手中的包袱,淡淡地說道:“我去吩咐店家喂馬,然後給你帶晚飯。”
“嗯。”侯爵氣定神閑地坐在榻上抿着清茶,看着她合了隔門出去。
涑雪先交代夥計照顧馬匹,之後再去飯堂點了菜——兩碗精米、兩個水煮蛋、一盤青菜和一盤黃豆炖肉,涑雪打包裝進食盒,準備端回房間給侯爵投食。
“請你們明天上午就把這裡的客人都遣走,我們新選組全員奉會津藩主之命前來江戶,剩下的人明日就會抵達,要暫住此地。”成熟又略帶磁性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涑雪心念一動飛快地閃躲到飯堂的一根柱子後面。
成熟俊美的男人披着筆挺的黑色大衣正側頭和一旁的老闆說話,他身後的娟秀少年衣着赭紅色襦袢小袖袴,低眉順眼得像隻小跟屁蟲。
涑雪沒想到這麼快就在江戶遇到了土方歲三和雪村千鶴,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老闆應聲離開以後,土方和千鶴低聲交流了幾句。
“沖田先生已經前往千駄谷療養了,受傷的隊員也派人護送到橫濱的醫院救治……土方先生是不是也該吃點東西,休息一下?”雪村千鶴微微噘嘴,無奈又疼惜地看着男人忙着安排好一切。
土方瞧着她微鼓的腮幫,俊美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點倦意的微笑,“抱歉讓你擔心了……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吧。”
見他們走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涑雪抱着食盒快步地出了飯堂。她當然知道沖田總司的去向,還知道他被南雲薰激将喝下變若水以後幹的一堆蠢事……她留意沖田總司,卻并沒注意新選組的其他人,結果想不到就在這裡遇上了。
涑雪心中多了一些微妙的猜忌,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她回到房間時,侯爵正倚在矮榻上偏頭浏覽書籍,上面滿是英文字母,涑雪也不太明白是什麼書。
“先吃飯。”涑雪打開食盒,将不多的小菜一樣樣地擺在案幾上,将碗和筷子推到他那一側。
侯爵夾了一片綠葉在書頁中,放下書接過筷子和碗。男人看起來依舊食欲不佳,細嚼慢咽地吃着。
涑雪扒完飯蹙眉看他,男人夾筷的動作仍然保持着優雅從容,和她饑不擇食的模樣形成鮮明的反差。涑雪靜靜地等他吃完,她不喜歡浪費食物,侯爵在這一點上還是遷就她的,雖然吃的不多,卻一定會吃完。窗外的月亮高懸,屋中的燭火也燒了過半,涑雪拿起盤中最後兩顆水煮蛋,碾碎了外殼,将其中一個遞到侯爵面前。
“吃麼?”
侯爵輕輕笑了笑,伸手接過。他修長白皙的手指繞過蛋殼,留下一抹嫩白。
“你聽說過腳氣心髒病嗎?”侯爵擡眼望着對面咬了一大口蛋白嘴巴鼓鼓的少年,問道。
“知道。”涑雪吞咽下去,又咬了一口蛋黃嚼着,“和國人喜吃丨精米和魚肉,長久下來缺少其他食物的養分,這病時下是一種流行的不治之症。”
侯爵給了她一個略帶嘉許的眼神,“德川家茂就是得此病過世的。”
說起德川家茂,涑雪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宮那張溫婉可人的面孔,她很溫柔也很愛自己的夫君,但是到頭來這依舊隻有短暫的幸福。
涑雪吃飽了,抿着嘴沉默地收拾餐盤。四周都安靜了下來,樓下隐隐約約能聽見富家子弟高聲吟唱俳句的聲音。
“雪的碗裡,盛的是月光……”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朝思暮想,螢光似吾身。魂牽夢萦,點點均吾玉……”
侯爵順手幫她擦幹淨案幾上的水漬,黑亮的眸子淡然地注視着她,“涑雪,你有疑惑,不妨問我。”
涑雪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男人的身上,神色微惱,“這裡都是幕府的人,你為何選擇這裡?”
侯爵眨了眨眼,面上波瀾不驚,語氣上倒是有幾分歉意,“我以為你會喜歡這裡的飯食,是我想岔了。”
涑雪對他那敷衍的抱歉嗤之以鼻,“我不挑剔,侯爵還是自己享用吧。”
“還有别的事?”侯爵接着問。
涑雪咬牙,深吸口氣,“我剛剛看見了新選組的土方副長,你說是不是很巧?”
“你不想見他們?”侯爵優雅地啜茶。
“不是想不想。”涑雪斂眉瞪他,“我說了,我不在意,你也别多管閑事。”
侯爵歪了歪頭,仿佛看懂了她眼中淡薄的惱怒,安撫似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嗯,我不會幹預。”
涑雪收手握拳,緊繃的臉色稍微平緩了下來,“我們明日早點離開。”
“……樹如葛無果,當有神附;樹樹無實,都緣神故。”
“……塵事無常,相樂山素來無緣,如今,一見心牽。”
“……若言相思兮,猶如身死,吾死而反生兮,何止千次。”
侯爵進了裡間,涑雪百無聊賴地托着下巴倚在窗邊,聽着樓下公子哥們傷春悲秋的戀歌,心如止水。
夜沉了,人寂了,屋内不知從何時起飄蕩着淡淡的龍涎香氣,涑雪看着裡間再次靜默睡去的人影,微颦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來。
罷了,再忍他一忍,反正時間很快就過了……
次日早在新選組入駐釜屋之前,涑雪便帶着侯爵悄悄離開。江戶不愧是德川幕府兩百多年來盤踞的屬地,物阜民豐、鮮衣美食,即便将要開戰,此富庶之地的達官顯貴仍還沉迷在醉生夢死當中。
為了讓侯爵安安分分地待着,涑雪在江戶境内挑選了一處遠離戰争漩渦的宿場町——七日町,即一座由驿站發展而來的小鎮。此宿場建于山坳之中,小鎮前後都隻有一條山路進出,鎮前不遠的山丘上還能望見一座古樸的神社,涑雪站在院子裡擡頭便能遙看那朱紅色的鳥居,在綠蔭之下若隐若現。
侯爵在此租了一間小宅子,和之前在伏見的那院子相差不大,就是少了苗圃多了間倉庫。侯爵依舊行醫,但是此間造訪者甚少,于是他又在山間采了很多花草做了熏香,反而極受那些善男信女的喜愛。
隔三差五陪侯爵爬山開路、背筐驅蟲的涑雪覺得,這個男人實在令人捉摸不透——他有時可以慵懶如貓地在院子裡喝喝咖啡曬曬太陽虛度時光,有時又能冒着綿綿細雨在山中跋涉還談笑自若……
然而這樣與世隔絕的日子宛如白駒過隙,以至于涑雪後來回想,都記不清這段時間到底有沒有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反而滿腦子全是侯爵和他手中的草藥與鮮花,以及林林總總或馥郁或淡雅或古怪的氣味。
這溫梅煮酒的閑碎時光,猶如鏡中花水中月,終有被打破的一天。
午後,涑雪清洗完碗筷從廚房出來,就瞧見侯爵背了藥箱在門口等她。
“清水屋的老闆說有客人生病,讓我去看看。”男人一雙黢黑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她,無甚表情。
清水屋旅店的老闆涑雪也認識,他們第一夜到這裡就是在清水屋投宿,而且他們店裡的青梅酒滋味尚可,她時常會買一壇回來添點口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涑雪覺得侯爵不是很想她跟随,不然按照這個男人的秉性早就會進屋找她。
“一起去。”涑雪還是拿過了他的藥箱,背在身上。
侯爵鴉羽般濃密的睫毛在澄澈的日光下微微翕動,極淺地笑了一下,“走吧。”
當涑雪再次見到齋藤一時,她才知道自己确實不該來的——身穿墨色西洋式戰鬥服的清隽男子瞧見她時,墨藍的眼眸深處也閃過一絲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