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漪看到賈琏含笑進來,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隻道:“賈大人如今前程盡好,合該避兇趨吉,還願意來見我們這些尴尬人,真該感謝了。”
賈琏微笑行禮道:“穆世子,妫王孫,金陵一别,不意能在京裡相會,幸會。”仿若之前那撕破臉的事情未曾發生。
妫樂川反而有些讪讪起來:“我如今得蒙盛恩,入京讀書,卻無爵無官,仍是庶民一人,如穆兄所說,地位尴尬,賈大人不避嫌疑,仍願應酬,樂川感激不盡。”
賈琏微笑:“穆世子上次贈刀,尚未還禮,如今既不期而遇,自不敢怠慢。”
穆漪沉默了一會兒:“我回了藩地後,便得了一把好刀,其名百鍛,想着寶刀贈英才,這才命人送進京贈予卿,為此前的無禮賠罪。”他将之前的矜持和清高抛卻,站起來,端端正正給賈琏施了個賠罪的大禮。
賈琏當時和他挑明了以後,回京後便巧之又巧地傳來了秦氏去世的音訊。
他當時震驚于賈琏的狠辣果斷,便讓人送了一把刀過去給賈琏——他也不知道當時的心情,是諷刺嘲諷對方與忠義親王的切割,還是表示自己與對方的割席?
東平王府與賈府是世交,他私下打聽到影影綽綽的真相,卻是甯國府秦氏确實是自缢,内中緣由諱莫如深——卻應與榮國府無關。
東平王知道他贈刀的舉動,私下探問,他其實困擾已久,便和盤托出,東平王怒了,私下教訓他:“秦氏不過是一女兒,連妫姓都不能有,賈府再蠢,也不會先庇護再殺之。”
“你與忠義親王世子有同學之誼,孤不反對你照拂他。你覺得賈府後繼無人,不願結交,孤亦不覺得你有錯。”
“東平藩為異姓藩王,世代唯以忠君為念,但記得這一點,其餘皆可憑志趣而行。”
“但,你不應該蠢得被弱者支配,卻去得罪強者。”
穆漪有些不服:“父王的意思是,妫樂川是弱者,賈琏是強者?樂川才高運蹇,被父輩連累,空負一腔才學。那賈琏不過是得祖上功勳餘蔭,有些眼光,也有幾分辯才罷了。”
東平王将一份折子擲給他:“這是賈琏在揚州所為,他以一己之力,協調統率了甄、薛幾大家族,将鹽稅的虧空填了一大半,又借着王家之力,調動水師剿匪,以利驅人,駕馭江湖幫派,把盤踞長江數年的鹽枭一舉剿了。”
“不僅僅如此,他還親自參戰,一箭射死那匪首,這說明,他個人能力亦是勇武非凡。”
“這樣的人,你覺得他不強?”
東平王問道穆漪臉上,冷笑連連。
穆漪拿着那折子,隻覺得被火燙到,無法拿穩,東平王冷笑:“這樣的人,便是不交好,也不該得罪。就算心下不屑其狠辣,最多也就是不結交,結果你卻做了什麼?”
“若那妫樂川當真甘于山野,就不當再與你結交——更不會如此急切想通過你,與賈琏搭上關系。”
“就連妫樂川都知道賈琏之才,你卻隻以為他是個托庇祖勳不值得結交的纨绔!”
“你結交人,可以德行為憑,可以才幹為憑,以仁義為憑,隻要一以貫之便可。”
“但何人有德,何人有才,何為仁義,你卻甄識不出,倒急着與人割席。”
“呵呵!你倒是覺得别人托于祖庇了,卻不知王世子如今,沒我這個父王幫助,可立了一寸一毫的功勳?”
“皇帝忌諱四王八公,你進京也看到了,北靜王是如何韬光隐晦的。賈琏如此年輕,卻能在被猜忌打壓的情況下,立了功,正經步上了朝堂之上。賈妃加封賢德妃,這是皇帝倚重賈府。”
穆漪滿臉如火燒一般,一句話說不出來。
東平王有些疲憊,已将京城發來的谕旨給他看:“宮中已經下命各地藩王子弟、宗室子弟進京入太學讀書,并在三品以上重臣家中子弟選拔德行優秀的為伴讀,你收拾一下準備進京吧。”
“我們與賈家是世交,你還是盡力彌補與那賈琏的關系。至于秦氏,若賈家真有虧待,上邊自有太上皇、皇上為她做主,且輪不到你義正辭嚴。”
“孤已打聽過,妫樂川也進京入太學讀書,他一旦進京,在皇帝眼皮底下,哪怕得到太上皇的憐惜,也絕無可能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你可以繼續照拂他,卻要牢記要忠君為上,切莫被蠢人拖累了。”
賈琏卻不知穆漪是被東平王怒叱過,隻側身回避他的大禮,隻笑道:“是琏此前出言不遜,冒撞了,世子,切莫如此。若是再提從前,琏也要羞死了。”
穆漪看他自信從容,且姿貌更勝從前,暗自痛悔自己果然從前瞎了眼,竟覺得這樣的人是個俗物,原來自己才是個蠢物。
穆漪看向妫樂川,想起賈琏當時當機立斷地拒絕與他結交,但今日卻又□□風,仿佛全無芥蒂——他也是和父王一樣,認為妫樂川已經完全失去了當棋子的機會,不必再擔心了嗎?
妫樂川卻不知他為何忽然看他,帶了些疑問看向他,穆漪隻讓從人斟了大杯過來:“既如此,那我便敬世兄三杯,以為賠罪。”
賈琏接過酒杯,果然與穆漪、妫樂川滿飲了三杯後,這才告辭而去。
回了薛蟠這邊,馮紫英和薛蟠這才放心下來,馮紫英笑道:“我知道東平王與你家是世交,但他身側站着的那個是義忠親王的幼子,你如今在兵部,身份和從前不一樣了,最好還是不要結交藩王、宗室的好。”
賈琏有些感動:“多謝馮世兄指點。”
一時衆人又飲了幾杯,便又說到薛蟠親事上,少不得說了下賈雨村等的閑話,眼看着深夜快要宵禁,這才散了。
賈琏上了馬車,卻見金文翺過來道:“二爺,太晚了回去怕驚動了門上倒不好,不如今夜在花枝坊這邊的宅子歇下?”
賈琏看他臉色,便知昨日吩咐的那事辦好了,他原本在京時間不多,本就是要抓緊辦好。
回了花枝坊裡置辦的宅子内睡下,打發走了興兒等小厮,金文翺便過來帶着他從後門穿出,走到了一處閣樓内。
閣樓内居高臨下,漆黑簾下,卻能看到下邊黑漆漆大堂内布置得鬼氣森森。
巨燭微火點點,幽綠冷森,銅鼎内香煙氤氲,朱柱巍巍,匾上煌煌書着“森羅寶殿”。
高堂上閻羅王衮衣冕旒,身側侍立有判官數人,綠袍皂履,高幞廣帶,執着文簿,下邊牛頭馬面各領着鬼卒,青面紅發,鋸齒獠牙,面目猙獰,持着刑杖,站立在兩旁。
殿旁對聯:上聯“陽世三間,積善作惡皆由你”,下聯“古往今來,陰曹地府放過誰”,橫幅上陰森森寫着“你可來了”,黑底白字,觸目驚心。
賈珍一身白色單薄寝衣,身上捆着鐵鍊,被鬼卒跌跌撞撞拉上殿來,他醉後沉睡,醒來便已身處漆黑之地,枷鎖在身,鬼差喝逼至此,正驚慌失措四顧,心中驚懼。
一旁鬼卒以棍點他膝彎:“跪!”
“此乃第十殿閻王轉輪王!善惡到頭終有報,判官爾且聽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