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腦中頓時一片天旋地轉，不知時間流逝了多久，迷霧終于将将散去，艱難地睜開眼後，徐溪山發覺自己正站在一座大堂之内，觸目是滿堂的正紅。

遙遙一望，視線所及之處，一對身着豔麗喜服的新人手拉牽紅，款步走來。新郎喜笑顔開，雙目圓睜，意氣風發；新娘頭頂紅蓋，頂上圓潤，沒有被頭飾頂起的痕迹。徐溪山正立于二人拜天地的位置中，眼見兩人離自己越來越近，反應過來，下意識往旁邊一躲，身體就如幽靈一般穿過了旁邊擺放的桌子。

幻境。

徐溪山意識到這一點，立刻握緊了手中的匕首，無心再看眼前的婚禮，随即轉頭找尋其他人的身影。

屋内賓客滿堂，但徐溪山一一掃過，卻不見任何熟悉的身影。

徐溪山暗自咬了咬牙，他對幻境隻有粗淺的認知，如何去找妖怪，又如何戰勝妖怪，他是一竅不通，本以為跟在沈明庭身後便萬事大吉，沒想到一進來就給他打了個措手不及，連人都找不到了。

另外三人會跟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嗎？還是根本沒進來？這場婚禮，難道就是那個妖怪編造的幻境？

徐溪山腦海中奔馳過無數的想法，最後決定，事到如今，隻有先去找到他們，自己才好做下一步定奪，否則以自己對妖怪的了解，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或許他也能賭一把，賭别人來找他，但在如此詭異又危機緊要的關頭，徐溪山很難能心安理得地坐以待斃。

“依媽金钿三兩三，新人生囝生雙生。”【注1】

“一進丁，二進喜，三進婚家家世嘭嘭起。”【注2】

一陣陣激揚的語句傳來，珠圓玉潤的喜娘正不斷給新人喝彩，平仄押韻，妙語連珠。屋内的人聽得喜笑顔開，人聲喧嚣，一片熱鬧祥和的氛圍，漸漸将這場婚禮推向了高潮。

但徐溪山此刻卻被那熱鬧隔開，站在門檻前，越聽越心涼。

他慢慢地将手再次伸向門外，結果就如他剛才試過的那樣——自己的手摸不着任何實物，但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推着他，在他想要往外探出更多寸的時候，硬生生把他的手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往另一個方向壓去。

徐溪山如針紮一般收回手，握住自己生疼的手腕，又将上半身向外伸了伸，疼痛卻比手上遭受的更甚。

他現在是隻能留在這間屋子裡，如果有任何想要往外走的嘗試，皮肉就會立刻泛起超出他忍受能力的疼痛。

無奈之下，徐溪山隻得暫時放棄了要跑出去的念頭，據在角落，一眨不眨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司儀的聲音拖得很長，新人轉項，正要夫妻對拜，誰料司儀的聲音剛落下，那新娘子就搶先叩了下去，新郎的頭剛彎下去一點，就頓在了半空。

衆賓客皆是一陣詫異，随即都哈哈大笑了起來，七嘴八舌道：“哎喲哎呀，宋升，你新娘子搶你前頭拜了，以後你們家可都得多多聽她的咯！”

玩笑聲漸起，宋升本一直挂着笑的嘴角僵了僵，旋即很快恢複了原樣，不假思索地将頭叩下。至此，禮成。

嬉笑之聲漸弱，眼前的景色再次發生了變化，徐溪山走到目光所及的最遠處，，卻再次被攔下。這一次不再是方才那古色古香的廳堂，而是一片竹林，竹影婆娑之中，立有一座草屋，草屋之内，一位背影曼妙的女子正洗手做羹湯。

宋升放下背簍，走進屋内，環上女子的腰肢，聲音極溫柔道：“靜兒，我回來了。”

靜兒轉身，眉目淺淡，如覓水影，隻教人瞧上一眼便念念不忘。瞧見自家夫婿平安歸家，她輕輕撫上宋升眉頭，道：“快收拾好，準備吃飯了。”

宋升往鍋内一看，松開了手，坐在桌邊苦笑道：“又吃魚呀？”

靜兒愣了愣：“你不喜歡嗎？”

“怎會！你做的我都愛吃！”碗筷早已擺好，靜兒将魚端上桌，又回頭去取圍裙，宋升先動了筷子，眉頭舒展開來，“好吃！”

靜兒笑吟吟地望着宋升，夫妻二人閑聊着家常，吃完一頓夜飯。

幻境之中的時間流速較現世似是快了許多，徐溪山在這竹林之内看這對小夫妻日常相處，不知不覺竟将日頭看了好幾個起落。

宋升一條腿有點跛，平日裡，他外出賣貨，靜兒便居于家中，将小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

一日，夜間燭火旁，靜兒正做女紅，宋升收拾好東西，猶豫道：“靜兒，你還記得成親時将大廳借給我們辦婚禮的劉伯嗎？”

靜兒微笑道：“當然記得，怎麼了？”

宋升斟酌道：“他說，嶺南有一批新貨到了，能賺更多銀子......”

靜兒停下手中線，不解地望着他。

宋升牽起她的手，單膝跪下道：“我想跟他一起去，把我們的家弄得更好。”

他見靜兒似是表情帶了點委屈，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才成親不久就離你而去實在是太欠考慮，但靜兒，你要為我想想，要為我們家想想。”

“這次我賺到錢，就功成身退，然後，我們就生一個孩子。”宋升目光放空，似乎已經陷入了美好的幻想。

靜兒終于有了反應：“孩子？”

“是啊！靜兒，孩子！我們生命的延續！”宋升越說越激動，雙手緊緊攥住她，“男孩還是女孩都可以，要叫宋什麼呢？或者跟你姓也行，等孩子出生之後，我們就搬到仙家駐守的城裡，讓孩子拜入仙門！”

他滔滔不絕說了許久，終于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一直都是一言不發。宋升終于止住了話頭：“靜兒......你、你不想嗎？”

“我哪懂這些。”靜兒擡頭，眼裡似有極深的情愫，“宋郎，你要去做什麼，去做便是了。”

宋升松了一口氣，随即又笑了一下，道：“但是，路費盤纏......”

靜兒沒有絲毫猶豫：“你還有我的嫁妝。”

瞬間，宋升喜出望外地緊緊擁住她，大叫一聲：“靜兒！”

第二日，宋升收拾好行囊，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遠去的道路。

他的身後，靜兒扶住門框，駐于原地，靜靜望着宋升的背影，但宋升一次都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