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素來冷淡的聲線此刻摻着笑意,軟綿綿撓在耳膜上。
今天早晨充電開機的瞬間,鎖屏界面彈出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
她掃過蕭司彥的來電顯示,随手将手機倒扣在床頭櫃,任憑紅點繼續堆積。
對上眼前人熟悉的狐狸眸,蕭司彥明顯怔住了。
他壓根沒料到她會出現在這裡,更想不通魏景瑞究竟用了什麼法子能把人請來。
早晨發微信上問她:
[晚上有時間嗎?]
她說:[沒有。]
後來追問她:[什麼事?]
女孩沒回,消息石沉大海。
如今看到女孩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感受到她手心溫度透過皮膚傳來,積壓整日的濁氣頓時消散殆盡。
他不動聲色調整呼吸,舌尖抵着上颚輕啧一聲,“你怎麼來了?”
尾調打着旋兒往人耳朵裡鑽,混着沙沙的嗓音。
手背蹭過發燙的耳廓,心跳早就蹦得亂七八糟,面上卻還勾着一副懶骨頭似的笑。
“……”
不知道她來?
猜到魏景瑞也是背着蕭司彥打的電話。
但她為什麼來?
無非是想确認醉鬼會不會鬧出洋相罷了。
眼前人說話還算利索,思路也清楚,應該沒喝到斷片。
不過還是按流程問了句,“喝多了?”
“哪能啊。”醉意在男生冷白肌膚上逼出淡淡胭色,眼尾染着薄绯,酒意入眸潋滟迷離,靡靡豔豔,兀地生出幾分多情來 。
“沒有也别喝了。”官清晚縮回托住他臉頰的手,順勢抽走歪斜在指間的啤酒瓶。
手腕突然被攥住。
蕭司彥骨頭縫裡都透着混勁兒,五指松松扣在她腕骨上,另隻手扯了下她身上薄外衫的衣角。
他眯起眼睛打量衣料下隐約透出的條紋布料:“裡頭穿的什麼玩意?”
“病号服。”
吊燈晃着暗沉沉的光,衆人隻瞧見女孩裹着寬大外衫。
可當三個字砸下來,整個包廂的氣流都凝住了。
病号服?
什麼意思?
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所以從醫院來的?”衆人中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一聲氣音。
手腕仍被他牢牢攥着,貌似有層薄汗洇出。
官清晚小幅度掙紮一下,頂着灼灼目光低聲辯解,“嗯,發燒了。”
她在電話裡說,來不了是真來不了。
現在到地方,估計保镖早就開始查她的蹤迹了。
“晚晚,你現在還燒嗎?”柳知心從沙發上站起來,挪步到官清晚身邊。
想擡手覆上她的額頭試一下溫度,沒想到女孩直接脫口而出,“也就39度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散在空氣中,被音樂聲稀釋了一大半。
但每個人依舊聽的清清楚楚。
也就39度?
是覺得自己燒的還不夠高嗎?
但聽到女孩這樣說,所有人都面露愧色。
他們原以為她推脫聚會是擺架子,沒想到是發高燒住院。
官清晚能清晰感受到手腕上傳來的禁锢感突然加劇,皮膚表層泛起針刺般的麻意。
用這麼大勁幹什麼?
擔心她?
下一秒,蕭司彥帶着壓迫感的聲音就砸下來,“回醫院。”
語氣像是鐵闆上釘死的釘子,連呼吸的空隙都不給人留。
仔細一聽,似乎還壓抑着某種難以分辨的緊繃感。
官清晚在他起身試圖拽自己離開時,稍一用力掙開了他的掌控。
她偏頭避開蕭司彥落在自己身上的侵略性視線,順着柳知心的牽引落座。
随手端過桌面上色澤清透的雞尾酒小抿一口,先前保姆送來的三餐熱粥,她不過勉強咽下幾匙,擱在床頭任它們冷掉。
此刻冰涼的酒液滑過喉間,總算緩解些許喉嚨的幹澀。
片刻後才漫不經心解釋:
“沒事,習慣了,這點度數不算什麼,在待一會。”
她垂眼盯着杯底晃動的彩色光澤,這些年更兇險的高燒都挺過來了。
39℃又算得了什麼。
話音剛落,蕭司彥一字一句的啟唇嗓音強勢的從耳畔落下,“多高才算什麼?”
他的聲線一向偏冷,分明是問句卻帶着審訊般的壓迫感,在密閉空間裡震得人耳膜發顫。
官清晚渾不在意的抿唇笑了笑:
“這麼緊張幹什麼?又不是不知道我體弱多病,度數再高又怎樣,早習慣了。”
女孩的語氣輕描淡寫,落在旁人耳中卻隐藏着層自我消解的苦澀。
确實知道。
上官家的大小姐是泡在藥罐子裡長大的。
這注定女孩要與病痛作伴的命運,也意味着從記事起就要每日服藥。
經年累月的病程循環往複,嬌弱身軀對尋常人難以忍受的疼痛早就形成了獨特的免疫。
可健康的人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這種麻木。
他們記憶裡的病痛不過是換季時的重感冒,是吞幾粒退燒藥就能解決的短暫不适。
此刻聽着她用聊天氣的口吻說這些,衆人隻覺得喉頭發緊,連安慰都顯得輕浮。
包廂陷入死寂,音樂背景不知何時關閉了。
沒人接話,官清晚甚至能聽清楚他們每個人的呼吸。
好壓抑。
消毒水的氣味剛從鼻腔淡去,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又纏上來。
她瞟了眼桌上堆滿的零食包裝袋,出聲打破凝固的空氣,“這麼多宵夜……我能蹭點嗎?”
末了覺得占小便宜的意味太過露骨,連忙舉出手機晃了晃,“我可以轉賬的。”
司書先從紛亂思緒中抽出來,順手把抹茶千層和蜜餞推過去,“晚晚,你随便吃就行。”
魏景瑞的手松松搭在司書肩上,看着對面女孩腮幫子撐得渾圓,連咀嚼時發梢都在顫動。
這吃相倒像餓了三頓,沒吃飯就來了?
不可能啊。
餘光卻一直盯着那頭晃動的藍發,直到看見蕭司彥插着兜走到官清晚旁邊坐下:
“官清晚不像你的風格啊,你住醫院不應該讓你保镖買好多零食嗎?”
家裡這麼有錢,想吃什麼不就有什麼。
官清晚用眼刀狠狠戳向身側人,居然和他十指相扣!
被剜的人反而神色自若,甚至得寸進尺調整成更親密的交握姿勢,指節相扣處泛起潮熱的溫度。
什麼意思?
這麼明目張膽了嗎?
未婚妻不要了嗎?
恍惚間已經預見司南希獲悉這件事時的反應,必定和沈聽岚争執時的模樣如出一轍。
記憶裡向來從容的面顔會驟然繃緊,眉頭緊皺,交織着憤怒、無力與鐵青的面色。
她暗中發力想抽回手腕,不料蕭司彥紋絲不動。
隻能洩憤般用指甲掐進他手背,反被攥得更緊。
另一隻手還明晃晃捏着蜜餞遞到她嘴邊,指節上的薄繭蹭過她下唇。
但衆人的反應好像并不驚訝,倒像是司空見慣。
畢竟他倆在人前從來都是毫不避諱的做派。
官清晚咽下齒間甜津津的桂花蜜餞,眼尾被糖漬洇出點水光:
“我父母不讓我吃,生病隻讓我喝粥,隻要發現我偷吃,保镖他們就算失職,就會被扣錢。”
尾音還沾着蜜餞的甜糯,說出來的話卻讓空氣陡然凝滞。
在場人不約而同生出幾分同情,這年頭連偷吃零食都要搞連坐制。
銀發男生把啤酒罐捏得咔咔響,沒頭沒腦冒出一句:“那我們讓你吃了呢?”
話剛出口他自己先僵住了。
吃了就吃了呗。
操,這他媽問的什麼蠢問題。
可下一秒女孩語出驚人:
“你們應該不會有事,可能你們的家族會被連累。”
其實沒把握,沈聽岚陰晴不定的脾性,誰能說得準。
“???”
衆人瞳孔微微收縮,死死凝着眼前從容不迫的女孩。
家族連坐這種荒唐事,竟會發生在他們身邊?
不過分食了些許零食,怎麼就能引發這麼嚴重的後果?
有男生磕磕巴巴問了句:
“那…你現在吃他們知道嗎?”
官清晚擡手輕點後牆上方,監控探頭紅光在陰影裡規律閃爍:
“知道,應該從我逃出醫院時他們就已經在查了,現在他們應該就在監控室了。”
“???”
連吃零食都要被監視。
他們忽然覺得喉嚨發緊,這哪裡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根本就是被鎖在黃金籠子裡的囚徒。
而此刻籠外的人,正在監控屏前注視着他們每一個表情。
魏景瑞揚揚唇角,渾不在意的開玩笑:
“官清晚你别吃了,回家我爸要是知道是我連累了家族,他要打死我的。”
“……”
官清晚擡睫毛觑他一眼,知道他在開玩笑,所以順着他的話打擊一下:
“晚了,這個時候他們應該上報完了。”
魏景瑞翹着的二郎腿“咚”地砸下來,他猛地前傾身子,聲音有些慌:
“不是你沒開完笑吧。”
他老爹絕對會把他生吞活剝。
官清晚欣賞着他難得慌亂的模樣,覺得這場面實在有趣,嘴上卻繼續煽風點火:
“你看我笑了嗎?我回去也會被他們說的。”
她撚了撚耳垂,“但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沈聽岚的奪命連環call估計馬上要殺到。
說完又用指甲叩了叩桌面:
“你們父母說你們的時候,也可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餘光掃過蕭司彥輪廓分明的側臉,這人怕是比她更早練就了選擇性失聰的本事。
“……”
挨幾句訓斥算什麼?
他們這些所謂的世家子弟在上官家面前,不過是鑲着金邊的蝼蟻。
唯獨蕭家是個例外。
有人已經慌得變了臉色,弓着腰擠出笑臉:“我們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嗎?”
官清晚這會心情好,銜住蕭司彥喂來的蜜餞,迎着男生惶急的目光,齒尖碾碎果肉,“來不及。”
補救肯定來不及,畢竟她已出逃醫院。
緊接着又有人補充:
“能不能和你父母求求情,上次我回家時,我爸說集團市值波動得厲害。”
“難怪我媽問我認不認識上官家的千金小姐。”
官清晚彎彎眸,“沒騙你們,我媽媽就會威脅我,但我不聽,他們就去威脅其他人。”
瞅了瞅大家的各色小表情,不緊不慢補充一句:“隻要我和她服個軟就行,你們不用擔心。”
和她服軟确實什麼事都能解決,可她不想一次次向她低頭示弱。
一群人沒接話。
他們還沒真正涉足自己家族事務的核心層,自然無法想象官清晚口中的威脅會造成多大震蕩。
但他們不後悔和官清晚交朋友。
隻是替她不平,用威脅的手段拿捏親生女兒,當母親的做得确實不地道。
柳知心咬着吸管問:
“對了,晚晚,你上次說生日是這個月月底,具體什麼時候?”
司書:“對啊晚晚,你生日我們可以一起聚餐。”
官清晚拿着銀簽的手明顯一滞。
這個小動作被蕭司彥收進眼底。
上次追問她不過生日的緣由,至今沒有答複。
他暗自推測了幾種可能:
許是她病情相關,母親刻意回避。
或是本人抵觸慶生。
再不然就是根本沒人記得替她慶生。
官清晚沒接柳知心的話茬,垂眼說了句“我不過生日。”
“為什麼?”有人脫口追問。
為什麼?
父母從沒給她點過蠟燭唱過生日歌。
後來連她自己也不再期待了。
“就覺得……沒勁。”
沒有家人陪伴的生日算什麼生日。
獨自對着蛋糕許願更像場自欺欺人的表演。
沒意思透了。
這些年連生日日期都模糊成日曆上的某道折痕。
可能就今天。
農曆還是公曆?
應該是公曆沒錯。
女孩很随意的一句話落在所有人耳中,心裡很不是滋味。
作為上官家千金,按照常理生日排場理應遠超其他家族。
可女孩卻淡淡表示不過生日。
明眼人都能察覺出反常。
一群人互相交換着眼神,誰都沒戳破這份默契。
能讓掌上明珠主動放棄生日宴的緣由,其中必然存在不為人知的隐情。
蕭司彥盯着她低垂的眉眼,手指煩躁的勾住襯衫領口。
是因為沒人給她過生日,才故意裝得不在乎嗎?
包廂陷入死寂。
膨化食品包裝袋淩亂散在玻璃台面,官清晚抿掉唇上最後一點芝士粉,紙巾在手心揉成小小一團。
“吃飽了?”蕭司彥伸手捏住她發燙的耳骨,迫使她擡頭。
距離太近,能看清她鼻尖沾着沒擦淨的餅幹碎屑。
官清晚偏頭躲開桎梏。
握在手心的手機又震動起來,鎖屏界面不斷彈出沈聽岚的來電提醒。
她低頭整理針織外套下擺,順勢往後挪了半步,視線掃過包廂内的人群:
“我要走了,你們還繼續玩嗎?”
她沒存那些保镖的電話,隻單獨叫了小丙來接人。
“不玩了不玩了,挺晚了。”銀發男生邊說邊把喝剩的威士忌怼進冰桶,腕表表盤顯示已過十一點。
包廂内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手機解鎖聲,有人開始叫代駕,有人翻找車鑰匙。
有順路的捎帶一程,不同方向的各自揮手告别。
蕭司彥抓住官清晚連帽衫的抽繩,将帽子扣在她發頂時順勢往下拽了拽,帽檐陰影恰好遮住她半截額頭。
“我送你回去。”
他呼吸燙得驚人,酒精浸透的嗓音沙啞的不成調。
官清晚不動聲色拉開距離,澄澈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透明的褐色,她委婉回絕:“不用,我保镖會來接我。”
她始終記得他即将訂婚的事實,能盡量保持距離就盡量保持。
今天是看他微醺的模樣像極了暴雨裡被淋透的流浪貓,濕漉漉的眼神實在可憐,才心軟打破正常的社交距離。
托他側臉,任他對自己動手動腳。
“我送你回去不可以?”蕭司彥跨步重新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彎下腰身,視線和她平齊。
女孩發燒的原因,雙頰泛着薄紅,往日極具攻擊性的美貌被削弱幾分,顯出些孩子氣的柔軟。
“不可以。”她啞着嗓子退後兩步,這個拒絕動作比語言更決絕,生生在兩人之間劈開道看不見的溝壑。
“……”
操。
拒絕的這麼幹脆利落。
還怎麼讓他表白?
蕭司彥保持着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不敢再往前挪動半步,生怕自己稍有動作,對面人就會退得更遠。
路燈将他們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出兩道細長輪廓。他目光落在交錯的暗影上,聲線裡帶着不容反駁的力度:
“給你保镖發消息,讓他們别來了,我送你回去。”
“……”
這人簡直固執得要命。
官清晚将遮住視線的帽檐向上推了推。
男生側臉的輪廓被路燈切割得格外淩厲,眉骨下方泛着熬夜與酒精共同作用下的暗紅血絲,在眼睑處洇開一片潮意。
這種近乎糜豔的生理性紅痕非但沒削弱他的氣勢,反而讓注視更顯壓迫感。
确實令人晃神,但她依然搖頭:
“真不用,我們回家的方向相反。”
他得回蕭家老宅,而她必須趕回醫院。
兩個目的地各自占據城市對角線。
往後的軌迹也注定不會交彙。
他的喜歡她早已心知肚明,但既不願違心接受,也不想給予虛假希望。
她隻把他當做朋友。
都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沒想到有天這話會應驗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最親近的日常相處,卻直至最近才驚覺他對自己的喜歡。
沒想到蕭司彥依舊不折不撓,調子依舊懶懶的,“沒事,不用給我省有錢。”
“……”
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
她眉梢眼角染着不耐,開腔語調也冷:
“你為什麼非要送我回去?又出不了危險?”
話音一落,蕭司彥眼底瞬間漫上陰翳。
還需要什麼理由?
這樣直白的關懷不夠清楚?
這麼不加掩飾的在意還不夠分明?
操。
簡直要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