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卻理性，靈與肉不過是一文不值的劣石，或許他終将抵達一無所有的終點，又或許，他早就在半路粉身碎骨。

【卡瑪·梅爾維爾，你會如何利用這條紐帶？】

……

他走入走廊最深處的房間，他還記得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自己還是個面目可憎的囚犯。現在，他站在這裡，面向立于部門頂點的人們。

他聽金發的女性念着冗長無趣的報告，那些冰冷的數字既無法傳達他行走在生死邊緣的驚險，亦無法告訴他們過程中他失去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他隻好奇她是人類，還是智械？

而那顆象征權力與未來的【砂金石】即将被正式交予他手中——豁出性命拿到手的東西，在得到的一刹那，對他而言就失去了誘惑與價值。

“【砂金】，你還有什麼問題嗎？”會議的最後，翡翠——在場的人裡，他隻認識她——他朝她開口問道。

“茨岡尼亞的埃維金人…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很遺憾，茨岡尼亞已經沒有埃維金人了。你是最後的幸運兒。”

“那在██星球上幫助過我的那些人呢？我想，現在我可以回報他們了。”

“他們也都不在了。”

他木然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桌上，那顆砂金石閃動着奇異的光，仿佛在恭喜他，又仿佛在嘲弄他。

【在與命運搏鬥的時候，你真的是幸運的那方嗎？】

……

“近來如何，身體好些了嗎？”

說話的優雅女性坐在桌前，将一杯泡好的咖啡推到卡瑪面前。

“不好不壞，老樣子。”

銀發女人端起杯盞，給自己杯中加了點方糖，不急不緩說道。

翡翠溫和地注視她，她還是老樣子，眼眶些許凹陷，清瘦而疲倦，随身備着鎮靜緩解疼痛的煙鬥，每日攝入絕對超标的咖啡因使自己保持無休止的清醒。

“唉…好吧，你總是這樣。說正事吧，按照契約，作為你無償為我工作這些年的回報，我設法為你聯系上那位螺絲星的君王——我想這将是達成你訴求的最佳方法。”

“螺絲星的君王…螺絲咕姆，天才俱樂部嗎。”

小巧的銀匙攪動平靜的褐色液體，幽藍眼瞳底下藏着一抹銀月，這雙美麗眼睛的倒影被打散。

翡翠探手将她耳邊的碎發捋至耳後，

“放心卡瑪，我想博士學會中會有人樂意充當公司與無機生命關系的破冰錘。

隻要他是一位合格的君王，就沒有理由不為他的子民考慮，二次智械危機已經沉寂許久了，現在，無機生命需要重新被寰宇接納。”

翡翠的眼神笃定而溫柔，讓卡瑪輕輕歎氣，她收起了不甚在意的表情，

“我并沒有不相信你，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我隻是覺得，已經夠了，無論是我，還是收留我的母星上與無機生命，我們都應該面對現實了。”

她說着點燃煙絲，袅袅煙雲湧動奔流，

“流動是生命的本質，是我不計後果強行讓他們陷入了停滞的瞬間。一個多琥珀紀以來，施加在他們身上的精神停滞該結束了。即便反有機方程真的被破解了，漫長歲月帶來的磨損也無法彌補——他們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了。”

目光沉靜似湖水，女人舒展的眉目凝視窗外無窮的星空，

“從前我以為那片雨霧是存護意志的蔓延，那時我太年輕，誤把不甘與執念當成存護的城牆，以為自己能留存所有的羁絆與紐帶。殊不知，那不是存護的城牆，而是阻遏生命流動的鐵牆。”

生命總是在流動，時間、因果、聯系、記憶，我們在流動中誕生，也将在流動中消逝。就像一場迷蒙的煙雨，就像一顆奔騰的行星。

他們早就該抵達永眠的樂土了，是她攔截了河道。雖然靜止了錯亂，卻也讓他們永遠停滞在失序的那一刻，甚至連她自己也被困在了無法入眠的永恒清醒之中。

自以為是的執着從來都不是存護。

慈玉女士的目光與一片羽毛的重量相等，輕盈地落在她的背後，

“流動的生命…是啊流動，你駐足太久了，久到人們都快忘記了曾經的【藍螢石】。

親愛的卡瑪，你已經有了決斷，我真的很高興能見到你能解開心結。無論如何，在結果落地之前，我與你同在。”

站在生态艦窗邊的銀發女人回頭，将杯中液體一飲而盡，輕擡杯盞，故作姿态玩鬧，

“那麼，慈玉女士，能續杯嗎？憑我倆這老朋友關系，應該不會收費吧？”

座位上的女士優雅從容示意這人坐回茶桌前，

“當然，這本就是為你特意準備的。”

……

她們的相識起始于近兩個琥珀紀之前的一次偶然事件。

年輕的獨行賞金獵人，事業蒸蒸日上的公司高管，一場銀河通緝犯造成的航道追尾事故讓她們相識。

當然，一開始隻是簡單的臨時交易關系，然後自然的，喜愛珠寶的人發現了這顆執意藏起自己的寶石，

“親愛的，你值得更廣闊的舞台，無論你有何種目的，公司都能夠幫到你，不是嗎？”

起初，年輕的賞金獵人并沒有心動，直到女人向她展示了無法拒絕的邀請函——

一枚記載着二次智械危機封存信息的憶泡。

【如果公司能提供更多信息，她也許能夠找到使家人恢複正常的辦法】

在她的引薦下，年輕的賞金獵人加入了星際和平公司。

毫無疑問，在成為【翡翠】之前，女人的眼光也相當毒辣，名叫卡瑪·梅爾維爾的神秘新職員很快就成了戰略投資部的新星。

但在被正式授予基石的前夜，她離開了庇爾波因特，等第二日她回到公司時人們驚奇地發現，那枚象征永恒流動與洞見的【藍螢石】不知怎的，居然呈現出靜止停滞的狀态——基石的力量似乎凍結了。

面對質問，卡瑪隻是回答道，

【是的，我動用了基石的力量。】

那一夜，她回到了收留她的故鄉，一顆巨大的無機生命聚集的邊緣星。

她的家人因反有機方程的餘韻邏輯混亂，所以她隻能想方設法強制關押住不分敵我的無機生命們——她的精神侵蝕、精神調控對混亂的無機生命效果有限。

在她獲得足夠的權勢後，她買下了這顆貧瘠的星球，連同這顆星球上所有的廢棄金屬與無主的宇宙垃圾。

而在獲得基石後，一場宏大的雨霧一夜之間彌漫整顆星球，

最終連同她的兩位無機生命體家人，所有的因反有機方程而混亂了漫長歲月的無機生命們，都在這片雨霧中靜止沉睡。

從此以後，她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不堕入夢中，這樣才能保證這場雨霧連綿不斷，永恒停駐。

但【鑽石】沒有送她去監獄冷靜冷靜，甚至基石仍然在她手中，高位上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緩緩開口，

【你的行徑并未背離存護的意志】

當然，處罰還是會有的，打那之後她就被降到P35重頭來過，然後被壓榨着降薪上班，專門幹一些硬骨頭麻煩事。以及，在讓基石力量恢複前，她将止步于P44，

不過這點她本人并不在意。

基石的力量怎麼回流？

讓停滞的生命重新流動，讓基石以它的本性繼續踐行存護的意志。

可如果驅散母星的凝滞的雨霧，混亂的程序将再度啟動，沉睡的家人也将再度變為無序的殺生機器。

無解的困局。

曾經她告訴自己，必須得在透支力量之前找到使家人恢複正常的辦法。因此，這場無止境的雨一直持續至今，就像她的生命一樣。

可這樣毫無尊嚴的沉睡或許早該結束了，

現在，卡瑪思索着，如何使一場離别安靜而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