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能感受到,同諧的桎梏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分說由,哈,同諧之問。
在他看來這與從前的烙鐵并無區别。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否能夠立誓,此刻——【砂金石】正安然無恙地躺在這個匣子裡?”
“…當然。”
“看來我們能得出答案了。打開它吧,砂金先生,這是你維護自己名譽的最後機會。”
星期日把那個存放基石的匣子放在了桌面上,朝他輕輕一推,在光滑的桌面上,匣子穩穩落入了他的手中。
這個腦袋長翅膀的家夥悠然落座,似乎早已知道結局。
當然咯,這間會議室内的三人都知道匣子裡裝着的絕不是【砂金石】。
朝露公館的主人露出親和的微笑,
“順帶一提,你的生命‘暫時’隻剩下十七個系統時了。珍惜這段時間,好好回味失敗的餘韻吧。”
“你不妨把話說得明白寫。”
“我放才為你施行的是同諧的【聖洗】。你本應在祂的光照下展現忠誠,卻一意孤行,滿口謊言,将洗禮變作了審判。我實在沒有理由為你解開它。”
這個男人開始貼心地為他解釋這勞什子洗禮懲戒,你看,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了。他命他在接下來的十七個系統時内,為緝拿殺妹真兇案提供有效信息,重新博得他的信任。
這期間,無法離開夢境,無法與同伴取得聯系。
他表露适當的憤怒,把賭徒一敗塗地的不甘噼裡啪啦摔了一地,
“你的行禮在那裡,請便吧,相信你能用這袋低賤的珠寶換來一切。這正是賭徒最擅長的事,不是麼?
出發吧,砂金先生,你自由了,我會在這裡等你報喜。”
他提起行禮,走向離開門,星期日在身後突然發問,
“對了,在你臨走前,我還有個比較私人的問題。”
“又怎麼了?”
“你…真的想要親手毀掉這個世界嗎?”
……
紫紅色的天空遍布一道道浮動的裂痕,茨岡尼亞Ⅳ的天空永遠都是這樣奇異的色澤,也永遠沉默無言地注視這荒漠中的子民。
似乎這片天地已經在遙遠的過去耗盡了所有的雨水,而今隻剩下舊日過度汲取殘留的疤痕了。
先是父親,在準備祭祀母神貢品的路途中,流沙奪走了他的生命;然後是母親,獨自撫育兩個年幼的孩子,頻繁的外出,無法避免地,剝皮刀(卡提卡)收割了她的性命。
當他匍匐在滾燙的沙地上,與那兩隻瀕死的鳥兒一同呼吸時,他想的隻是那串母親留給姐姐的項鍊——他一定要拿回它。
但當他拿到項鍊後,姐姐卻并沒有露出笑容,
“這隻是一串項鍊…可是卡卡瓦夏,你是我最後的家人了。”
姐姐,不希望他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痛苦和貧窮是母神的考驗,祂也賜給了我們機遇,那就是你的幸運,卡卡瓦夏。你是我們,也是所有埃維金人最寶貴的财富。
你是受母神賜福的孩子,你能帶領氏族走向幸福。所以,永遠記得保護好自己,也永遠不要怨恨痛苦和貧窮,好嗎?”
“……”
“聽話,向母神發誓。”
“好。我向母神發誓,我會永遠保護好這份【财富】。”
可是,姐姐,他不明白啊,
如果每一場雨都是母神的寬恕和恩賜,那他們是犯了多少錯…才要為了死亡而出生在這世上?
……
同諧的禁锢催生精神上的痛苦,
沙礫,是的,他感到大大小小無數顆沙礫在他腦中摩擦歡呼,肌理細膩的大腦皮層将每一顆沙礫的形狀清楚地記下,任他暗自忖度破局之法,
這些沙礫隻是開懷大笑,它們說,
【賭徒,拿你的運氣赢取勝利吧!】
和星期日的對談,讓他确認了家族中确有叛徒,而匹諾康尼的秘密就在那人手中。借着這個機會,現在,所有的基石都都已經被他放在了它們本該安放的地方。
張揚的公司使節笑意盈盈接下拉迪奧遞來的醫囑,後者神色冷淡,
“給你這個,拿着。死到臨頭再打開它,你會感謝我的——”這人的眼光在他胸前多停留了一瞬,話鋒一轉,
“真是意外,賭徒,看來你有一位好同事。”
他拿着那袋珠寶走在黃金時刻的艾迪恩公園,年輕的歌者,老邁的導演,蘇樂達成瘾者……形形色色的人接過他手中的寶石,流言衆多,
蘇樂達的惡魔、夢中的危險、噩夢的幽靈.果然,在家族承諾的美夢中,【死亡】一定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唉,那條通往夢境深處的常規渠道沒有向他打開,所以,他隻能退而求次,讓死亡帶他抵達目的地。
功夫不負苦心人,在街上亂晃了這麼久,那位喜歡看樂子的愚者總算出來了,
“【死亡】的血腥味就那麼勾人嗎,小孔雀?聽說你被家族下了降頭?哎,明明給了你那麼明顯的提示,【去找個啞巴做朋友】,聽聽,就這麼簡單一句話。結果呢,你搞砸了不說,還把自己給賠進去了。讓你和啞巴交朋友,沒讓你身先士卒成為啞巴,真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啊。”
“…你什麼意思?”
“你比我更清楚呀,是誰眼巴巴地唱不出歌兒的小鳥橫死在面前?當然是你啦,小孔雀。”
“我是在問你…什麼叫【成為啞巴】?”
假面愚者眼瞳中蝴蝶振翅,嬉笑道,
“明知故問,因為你也快和那隻小鳥一樣,永遠說不出話了呗。不過嘛,這在我看來,倒不失為好事一樁,因為——”
“因為我快要觸及真相了,對嗎?”
捉摸不透的笑意再次出現在他面上,現在他隻需求證一件事,
“……那個時候你讓我去找的啞巴,真的是指知更鳥嗎?”
假面愚者有模有樣地歎氣,
“如果我說不呢?”
“謝謝,這個字頭一回這麼親切。”
“告訴你吧——【啞巴】,符合這個定義的人,原先一共有兩個。但知更鳥已經死了,而另一個…【她】還在匹諾康尼,但你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愚者現在我能完全确信,我從一開始就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從未偏移。我手裡隻缺兩樣東西了:第一,真相背後的意義;第二,揭露它的方法。”
這就足夠了。
【流向不對,那封八音盒樣式的邀請函的源頭,不在朝露公館,而在更深的夢境】
【據說在現實酒店,曾經發生過客人一睡不醒的情況,幸好當事人最後還是恢複意識了…】
【…還叫死亡的先鋒藝術!效果太差勁!一開始是長滿眼睛的怪物朝你肚子上來了一刀,之後除了能模糊看到點高樓和燈光…】
【蘇樂達的惡魔就是…就脖子很大的…海馬…】
到現在,他終于能夠完全确定,匹諾康尼存在着一處更深的夢境,或者說,一片被隔離在最深處的夢中夢。
“太好了!又到了我最喜愛的死鴨子嘴硬環節,你這不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嘛?”
愚者語氣輕佻,又像譏諷又像憐憫。
“不不,我已經通過種種迹象證明了它确實存在,這就夠了。至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十七…不,十六個系統時足夠我搞定一切。但我仍有一個問題,愚者——”
“哦?說說看?”
隔着衣裝,他撫摸安放在内襯口袋裡的綠松隕石項鍊,
“或許你會知道【不說真話的人】以及【四隻小鳥】的故事?我此行受人委托,要替她取回一件報酬,但現在依然沒有頭緒。”
少女模樣的愚者認真睜大眼睛,把他從頭到尾大量一遭,突然想是看見了什麼極有樂子的趣事一樣忍俊不禁,笑聲不斷,她簡直要笑彎了腰,
青年皺眉,不解的看着她,而愚者終于擡頭回答他,
“小孔雀,你也太可憐了,答案就在面前也看不見呢。該說,你的這位委托人是太有意思了,還是說,她可太清楚你會幹什麼事情了呢。還可憐巴巴的等着我給你提示麼?哼哼,我偏不說,按你計劃的去做吧,到頭來一定很有趣!”
想讓愚者好好說話是行不通了,他拒絕了她的【互相保證毀滅】按鈕邀請,随随便便就炸翻牌桌也太辜負此前的一番經營了。
“剩下的我會自己辦成:我會給家族的垮台準備一場偉大的揭幕表演。等到了最高潮,高牆将崩塌、人們将驚醒、不能說話的人也将重新開口——等到了那個時候,就請你按下按鈕,放個大煙花為我助興吧。回見,愚者。”
“哈哈哈到了這份上還有心思大放厥詞,不過,一言為定啦。”
……
商品編碼也能作護身符嗎?他不知道。
但,對于曾經買下他的奴隸主而言,這行烙在他脖子上的商品編碼就代表着他和他的幸運都是他的資産。
某種意義上,這确實是奴隸主的護身符。
【奴隸,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壓根沒有上桌的資格。你就是一枚籌碼,被别人捏在手裡扔出去的命,要麼就幫主人帶回更多籌碼回來,要麼…就在也别回來。
所有,或一無所有。千萬别讓我丢臉啊,幸運兒。】
奴隸主手上總是戴着數枚昂貴的戒指,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的——後來,它們也在它們主人的血液中折射永遠不變的美麗光芒。
後來的故事沒什麼新意,狡猾的埃維金人騙過了博士學會,又巧言欺瞞了公司,他犯下了艾吉哈佐砂金案。
他依舊沒有賭輸,命運将他推到了翡翠的面前,而不是刑場。
然後,公司也卻如她所說的,财富、權利、地位,公司給了他想要和不想要的一切。
你看,他總是很幸運。
【生命就是一場漫長的投資,選擇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抵達正确的結果,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價值。
人不可能一輩子一輩子隻做正确的決定,但好運總是站在他這邊。
【我從未輸過。是因為母神在保佑我嗎?既然如此,此刻她也一定注視着我吧。我定然獲得成功。
可是……然後呢?
倘若我成功度過這道難關,接下來又是什麼?在一場盛大的賭局後等待着我的…是另一場更盛大的賭局嗎?
是在一次又一次成功後,帶着數不勝數的籌碼滿載而歸,還是在一次失敗後……便一去不回嗎?】
他很迷茫,
雨幕裡白茫茫一片,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同諧的影響越來越嚴重了,那道和自己一般模樣的幻影喋喋不休,他譏諷着他,
“你快死了,死到臨頭還想拉幾個倒黴蛋一起上路,所以你才會來到這兒,不是麼?偉大的揭幕表演,你真的覺得自己能夠做到嗎?或許你騙得了所有人,但唯獨騙不了你自己。
卡卡瓦夏……我是你的未來。”
幻影說他是他終将抵達的結果,留下這句話便驟然消失,
此刻偌大的克勞克影視樂園看不見一道人影。
巨大的倉鼠騎士雕像站在聚光燈下,沒有看客,沒有鏡頭,讓他想起每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可,一個孩子,一個長着和他一樣眼睛的孩子,就停駐在那座雕像前。
也許他心中對那場屠殺還心存僥幸,但理智也告訴他這并不可能,這世上或許真的隻剩他這一個埃維金人了。
但這個孩子長着一雙隻有埃維金人才會有的彩色眼睛,嘴裡還說着“芬戈媽媽”。
他跑得很快,就像幼時的自己一樣,迂回宛轉的紅毯大道上,他能聽見他輕快的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