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原辭說,“但她絕不是惡魔。”他停下腳步,再往前,是一座垂挂的瀑布。水瀑四濺,落在手背将人的肌膚燙出一塊塊灼燒般的黑點——鬼界裡的一切對于凡人而言,都是滾燙的。功力大減後,連行走在鬼界,對原辭而言都是折磨。
但原辭統統無所謂。他取出一瓶藥,漠然入口。藥丸在齒間化開,被鬼界火焰烘烤停滞的仙力也緩慢流動一點。“沒有路了。”
“找找吧。”冷月道,“鬼王一年多不曾來找過我了。我的夢中記憶從瀑布開始變模糊。”
“一年多不曾來。”原辭反刍這句話。他猜,鬼王想必是最終選中了趙頌璟,其餘都是棄子。
冷月閉上眼,在冥河上來回踱步,她想象着那個男人還在前方引路,他步履所至,隻餘火紅羽毛。
原辭跟在她身後,釋放仙咒為她清除路上的障礙。好在今日八大閻王都被卞城王找去了枉死城,剩下的鬼差根本察覺不了司命宮上卿的到來。
冷月在原地走了一刻鐘,忽而開始不顧滾燙朝瀑布走去。她背負影弓,有鬼氣保護,但那條瀑布下的水依然将她的雙足燙得通紅。穿過去,她要穿過這條瀑布,隻要穿過,便能再此見到鬼王。
“不要過去……”一道微弱的聲音忽然響起,将冷月和原辭驚醒。他們同時回頭,看見了久違的故人。
少女申笙從曼陀羅花間款款走來,她的時間停滞于詩酒年華,眉間依然帶着青澀,青綠衣衫永不暗淡。已行至下一程歲月裡的生者,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申笙朝他們微微欠身,說:“我想,你們是我曾經的朋友,對嗎?”她微笑道,“抱歉,我忘記了很多事情,隻記得一個夢,是我生前一位摯友的夢。我想這個夢一定很重要,我連摯友的名字都忘了,卻還記得她說的這個夢……”
她伸出手,手心裡抓着無數曼陀羅花瓣。
冷月不解,原辭卻瞬間明了——申笙寫簪花小楷的功底爐火純青,她能在花瓣上,寫比螞蟻更小的字。
原辭捧過那些花瓣,申笙仿佛卸下一份重責,她輕輕笑起,“我等的人都等到了,是時候離開了。她說過,等我再次回來,人界會更好些……”
她的話像呢喃,原辭未能聽清,他欲追問,申笙卻已飄過冥河遠去。在河對岸,陰陽羅刹接走了她。
冷月對原辭道:“不要小看了凡人。”趙頌璟不讓申笙知道,申笙就一無所知嗎?她可是北稷學宮裡與原辭不相上下的聰明學生。
“天地方寸,聽我之宣。”原辭默念仙咒,将細小花瓣放大在面前。幹枯的或是尚且新鮮的花瓣上,留有相同的指甲刻痕,每一片花瓣上都寫着同一件事。意味着申笙在十年間,不斷重複書寫着“摯友的夢”。
那是個光怪陸離的夢。趙頌璟是一隻翅膀殘缺的蝴蝶,她在綠色的藤蔓間飛行,不能讓任何蟲子看見她,因為它們會啃噬她的翅膀。她也不能被雨淋濕,因為暴雨像火焰,會燙傷她的翅膀。她躲躲藏藏,想要飛到藤蔓之外。但是無論飛多久,她都抵達不了邊緣。
有一天,一隻肥碩的青蛙發現了她。它一口咬掉了她另一邊完好的翅膀。她墜落在地,卻被花瓣托舉住了。她想吃花朵裡的蜜,可是怎麼爬都找不到。但明明,她嗅到了甜味。
她太餓了,于是她咬空了花瓣,卻在另一側吃到了蜜。她這才發現,花朵是倒着的。那些藤蔓,都是花朵的根須。
趙頌璟知道花朵朝天空開,那麼如果她不停下墜呢?會墜到雲裡去嗎?
她放棄了她緊緊依靠的翅膀,開始下墜。
申笙記錄的夢到此便結束了。原辭将花瓣封存,道:“瀑布是陷阱。鬼王不會将他的栖身之地暴露。”
是的。冷月不寒而栗。假如她跟着夢中的鬼王走入瀑布,她必然被像被焚燒一樣灰飛煙滅。這是鬼王防止棋子窺探他的手段。
“那我們也要下墜?”
“恰恰相反。”原辭擡起頭,向上仰望。三界中,仙界在上,人界在中,鬼界在下。他們穿過鬼門後,便是朝着地下行走。但何時開始,在黑暗與火焰的交織中,他們迷失了方向?
“途光相照,清心明眸。”原辭在兩人的雙眉間各劃出一筆,再睜眼,隻見地府深黑的“天空”中,開滿了曼陀羅花。花叢倒懸,花蕊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