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走進隔壁房間,狠狠把門一關,聲音低沉急躁。
“晚安,睡覺!”
第二天一早,貝盧的助理敲響房門,為他們親自送上了早餐。
鐘應覺得,厲勁秋昨晚肯定很難熬。
他疲憊的神色一如初見時陰郁,仿佛一直飽受失眠困擾。
然後,在這個關禁閉的夜晚,失眠得更加徹底,隻憑他的臉色都能看出他困頓不堪。
“助理先生,我和厲勁秋沒什麼關系,有必要把他也關起來嗎?”
厲勁秋皺眉擡頭,似乎困惑于鐘應為他說話。
“貝盧先生隻是為了保證生日音樂會能夠順利進行罷了,厲先生如果在外面透露了您的行蹤,我們會比較難辦。”
助理回答得很誠懇,“厲先生覺得太累的話,待會不用和我們一同出行。”
厲勁秋聲音低沉的問道:“你們要去哪兒?”
助理客氣的說:“貝盧先生認為,鐘先生對他存有極大的誤解,所以希望鐘先生能夠騰出今天一天的時間,參觀哈裡森.貝盧博物館,全面的了解貝盧先生為中國所做的貢獻——”
他沒說完,厲勁秋就站了起來。
“就算去博物館背誦給貝盧歌功頌德的介紹詞,我也不願意待在這個鬼地方。這裡沒有手機、沒有音樂、連電視都沒有,簡直是人間地獄!”
厲勁秋看向助理,絲毫沒覺得自己哪裡不禮貌,直言不諱道:
“如果貝盧是因為這樣的秘訣才活到九十六歲,那我甯願英年早逝。”
說完就走,十分潇灑。
完全不介意這場博物館之行,是貝盧給鐘應特地安排的思想教育課。
他們坐上車輛,鐘應想跟厲勁秋說點兒什麼,卻發現這位疲憊不堪的作曲家,上去就閉上眼睛,滿臉寫着“我累别吵”。
鐘應便不再打擾,安靜的等待車輛啟動,欣賞街景。
他不是第一次來佛羅倫薩,卻是他第一次前往那座貝盧建成的博物館。
寬敞繁忙的馬路旁,開拓出一片平坦優雅的古羅馬式石砌廣場。
廣場上林立的騎士雕塑之後,疊起了複古的長階梯。
古典藍灰的博物館羅馬柱大門,引得遊客來來往往,拍照留念。
鐘應他們在助理和保镖的護送下,穿過廣場登上階梯,一路通行無阻的進入了哈裡森.貝盧博物館。
藏有萬餘件曆史文物的博物館,少了捐贈給清泠湖博物館的展品,依然不減它的肅穆莊重,最大的主廳依舊是中國文物的天下。
鐘應剛走進去,就見到了懸挂在中國廳正中間玻璃牆裡的《千裡江山圖》。
青綠的山水,落在泛黃的長卷之中,于柔和清晰的燈光下,成為了貝盧博物館的一大亮點。
助理帶他們在畫前駐足,他客氣笑着說:
“我們特地邀請了專業的解說員,為兩位講解博物館曆史。希望兩位聽過講解,參觀過博物館,能對貝盧先生的苦心有所了解。”
說着,他就去聯系旁邊的工作人員。
厲勁秋在車上小憩片刻,精神好了許多,他皺着眉,低聲問道:“貝盧是想洗腦你嗎?”
鐘應不置可否,他盯着眼前那幅《千裡江山圖》。
厲勁秋又說:“看你這樣,肯定意志很堅定,但我不行。我這人特别善良、特别容易相信别人的花言巧語,萬一他們找個能言善辯的解說,給我洗腦,說不定我轉身就把多梅尼克供出去了。”
鐘應的注意力終于從《千裡江山圖》上離開,轉頭看他,好奇厲勁秋怎麼把出賣朋友的行為說得那麼輕松。
“我以為你會保持自己的中立立場,畢竟多梅尼克先生是你的朋友。”
厲勁秋非常滿意自己比一張畫更重要了。
他微揚下巴,任性的說:“昨天之前确實是,但他沒能把我從貝盧莊園撈出去,我就單方面決定跟他絕交。”
幼稚得鐘應發笑,作曲家卻覺得自己掌握了交友真理,一臉嚴肅,認為恩怨分明沒什麼不對。
鐘應正想為多梅尼克辯解,一聲熟悉的呼喚,打斷了他們的閑聊。
“哥?鐘先生?”
遠處走過來的周俊彤穿着休閑長裙,詫異的看着他們,“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你還沒回國?”
厲勁秋見她出現,立刻擺出了冷漠的親哥威嚴。
周俊彤十分無辜的回答道:“快回去了,但是館長說希望我給貝盧先生的賓客,做一次文物解說……”
鐘應笑了笑,“我們就是貝盧的賓客。”
厲勁秋心情驟然輕松,長呼一口氣感慨:“這下不用擔心我被洗腦了,你還沒那能耐。”
周俊彤:?
周俊彤一周前回到貝盧博物館,仔細查閱了十弦琴的記錄。
館内十弦琴的來源信息,隻有貝盧先生的口述。
沒有拍賣行交易憑證,沒有十弦雅韻的移交合同。
殘破不堪的琴身斷弦和貝盧的拍賣行說法,就是博物館最初記錄的全部。
周俊彤詢問過自己的老師,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等她去找館長了解詳情的時候,卻收到了對方的求助。
“貝盧先生說,想請一位了解博物館、了解貝盧家族保護文物曆史的優秀員工,給他的賓客做一次文物解說。雖然我想請貝蒂或者弗雷德,但你既然回來了,我就覺得,不會有人比你更了解更崇拜貝盧先生。”
“你一定能讓賓客們深入了解哈裡森.貝盧偉大之處。”
換作以前,館長的話絕對沒錯。
周俊彤為了保護中國文物而學習文物修複,在貝盧博物館出了名的崇拜貝盧。
她敬仰貝盧為中國文物付出的努力,更驚歎于貝盧和沈聆的跨國友誼,可謂是博物館創始人的頭号粉絲。
然而,那是回國之前。
現在,她面對需要“深入了解貝盧如何偉大”的賓客是鐘應和厲勁秋,頓時就覺得,館長一定會對她感到失望。
因為,鐘應一番話和十弦雅韻存在的疑點,使她醍醐灌頂、疑窦叢生,對尊敬的貝盧都産生了懷疑。
至于厲勁秋——
她曾用長達五年的時間,嘗試讓她哥承認哈裡森.貝盧的偉大都沒能成功,想依靠一場解說就讓她哥鐵樹開花?
那還不如殺了她更容易!
助理見周俊彤和他們認識,十分不滿意。
他傲慢的說道:“我記得我們要的是一位尊敬貝盧先生、了解貝盧先生,又會中文和意大利語的專業人士。”
“嗯,确實。”
不等周俊彤解釋,厲勁秋馬上認可助理的要求,“畢竟她能把貝盧的事迹倒背如流,從早說到晚都不歇氣。還能添加長篇個人點評,天天像搞傳銷一樣強迫我一起歌頌偉大貝盧先生。”
他一臉嚴肅認真,為周俊彤代言,“博物館确實沒有選錯解說,做這種事,她專業的。”
助理聽到厲勁秋的話,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求證般看向周俊彤。
“是這樣嗎?”
周俊彤欲言又止,很想動手,又礙于公衆場合衆目睽睽。
她咬牙切齒怒瞪厲勁秋,禮貌客氣的和助理解釋:“我哥說話比較不着邊際。但我确實非常了解博物館的文物,如果您覺得我的解說有什麼問題,可以聯系館長再換人選。”
說着,她不給助理猶豫拒絕的機會,較勁似的擡手示意着身後玻璃牆裡鑲嵌的巨幅畫作。
“那麼,我們先從這幅《千裡江山圖》開始吧。”
作為陪伴了博物館文物多年的修複師,周俊彤對這副畫了若指掌。
她說:“這幅畫長1191.5cm,寬51.5cm,以長卷形式,繪制青綠山水,将江河群山、漁船村落盡收畫中。經過我們的鑒定,它雖然不是北宋王希孟繪制的真品,但紙質、用墨至少也是一八〇〇年左右的古董,屬于清朝的臨摹之作。”
文物的仿制品,因為年代久遠,依舊成為了珍貴的古董。
周俊彤詳細講述了這幅畫的景象、寓意,猶豫片刻,看了看鐘應,才接着說道:“這張臨摹畫,按照博物館記載,是當年沈先生送給貝盧先生的踐行禮物。”
鐘應平靜看她,感受到周俊彤視線裡充滿了忐忑和求知欲。
清泠湖博物館一别,她仿佛成熟内斂了許多,不會貿然吹捧貝盧和沈聆的偉大友誼,還會求證一般看向自己,等着鐘應對她的說法給予認同或者反駁。
鐘應确實見過這幅臨摹畫。
那是遺音雅社留存資料裡的雜志,配圖背景裡清楚可見《千裡江山圖》深淺明晰的色澤,印在黑白紙頁上。
他剛才駐足于青山綠水前,正是在思考:這畫究竟是他見過的那張,還是貝盧另外找人描摹的。
現在,這幅畫的來源确鑿,他也沒必要委婉。
他回應了周俊彤的等待,“這幅畫最後一次出現在中國的記錄,是1937年。當時遺音雅社首演轟動清泠湖,《樂報》特地為他們撰寫過專題報道,配用的照片就是遺音雅社成員,坐在這張清代臨摹的《千裡江山圖》前,進行演奏。”
他聲音溫柔,闡述事實,“它本是沈家的藏品,和十弦雅韻一起失蹤于1942年。既然琴是貝盧偷走的,我不信這畫還能是沈先生送的。”
周俊彤聽完,表情震驚了然。
她還沒說什麼,身邊的助理竟怒不可遏,為貝盧發聲!
“在你們父母都還沒出生的時候,貝盧先生和沈聆已經是海洋無法隔絕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對沈先生情深義重,這座博物館根本不會存放這張毫無價值的臨摹畫!”
助理趾高氣揚,教訓着鐘應,“要知道,貝盧家族從十二世紀起,就是王國尊貴的公爵,他擁有的财富可以輕易買下《千裡江山圖》的真品,還需要去偷?”
鐘應嗤笑一聲,回答道:“我也想知道,貝盧那麼有錢,為什麼還要偷。”
面前的年輕人過于頑固,助理氣得眉毛倒豎。
“你真是沒有一點兒感恩之心。”
說着他情緒激動的指使周俊彤,“快點詳細的告訴他,貝盧先生買回了多少,被中國人自己賣掉的中國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