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随手從牆邊拿了一把傘,撩開門簾。
她受不得冷風,隻露出一半的身子,對他說:“郎君若是着急趕路,便先拿去用吧。”
那人兩頰泛着淡淡的紅暈,身上隐約散發出凜冽的酒氣,風一吹,酒味就被阿蘭嗅去。
他本已回身成原狀,一聽,又轉了過來:“怎可使的?”
阿蘭莞爾:“小事,這把你用就是。”
那人連眼尾都撲上了粉紅,忙拱手道謝:“多謝姑娘。”
隻見他急急撐了傘,就大步往雨中走去,阿蘭也準備折身回屋。
誰知,他半路突然頓住,裹着風,一副毅然任誰都攔不住的架勢,又走了回來,匆忙把她叫住:“姑娘!”
阿蘭沒料他會回頭,門簾下隻剩一小截揚動的裙擺,聽他這一聲,又探出身來,等他開口。
那人看着她,像是忘了什麼極重要的事情。
卻當真醉酒醉得糊塗了。下一步,不顧舉着傘,将兩手碰到一起。
手中的傘便在中間立着,擋在面前。他彎腰下去,傘也跟着一起倒了下去。
竟是萬分認真地,又說了一遍:“多謝姑娘。”
再起來,背上落滿了雨點子,他都沒覺出有何不妥。
原來是懵了頭還要再來道謝的。
見他酣醉至此,免不得被逗樂,阿蘭連忙擡手擋住笑貌。又不忍讓他一直傻呆呆在雨裡站着,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來,對他說:“郎君,你方才已道過謝了。不必如此客氣。”
“啊,”那人在雨中靜住片刻,好像神志突然清醒了一瞬,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是,我竟忘了……”
“去吧。”阿蘭自知不該趁人酩酊取樂,很快藏了笑意,遣他離去。
“明日定來給姑娘還傘。”
這是他走時留下最後一句話,不過,卻是食言了。
阿蘭倒沒将此事放在心上,時間久了,這人和傘也就都被漸漸淡忘了。
誰能知,距那天以時隔多日,還真有人來還傘。
她已不記得原先那人面孔,但怎也想不到,會是眼前這真真切切的一張臉。
孟文芝站在她面前,眸中閃動着燈燭之光:“下雨那天,我與舊友小酌幾杯,應是醉了,傘被落在廂房,第二日酒醒……便忘了。”
這會兒,兩人像是倒轉了身份。
孟文芝今日着一身蒼綠常服,氣質少了些棱角,柔和許多。
此時加上這般樸拙的語氣态度,阿蘭終于能将那日醉酒呆傻的人和眼前的孟文芝合在一起,膽子也稍大了幾分。
“不過是一把傘,孟大人何必雨中跑這一趟。”
孟文芝卻堅定道:“延期已是有過,又豈能徹底失信。”
阿蘭把傘握在手中,烏棕色的眼睛同樣被燈火映得生輝,眼中那高大挺拔的身廓也愈發清晰。
“還有一事。”這會兒再次開口時,那醉酒的人和他又分開,不似同一人了。
“《廉正官箴》可有收到?”
阿蘭知他在暗示她遺落之物,但并不想與他多聊此事,隻去拿來書,硬生生接着話題,慚愧笑道:“這幾日本想登門歸還此書,卻是晚了孟大人一步。”
孟文芝看出她的回避,接過書,用手翻動幾下,發現書中所夾的紙果然已被取出。
他終于下定決心,将疑惑問出:“那篇文章,可是姑娘所作?”
其實,他來時就帶着答案,心裡已然默認了是她所作,隻等她應下一聲。
有世道和禮教約束,女子生活不易,她這般詠雪之才顯得格外可貴。
他已想好,隻等她應下一聲,他就要問她是否甘于沽酒當垆度此生,若不甘,他願意幫她,不讓她的才華落空……
可阿蘭因他的直接怔住,表情僵硬了幾分,一時沒想到要如何回答,便先拖腔:“孟大人說的是……”
“正是。”
她不知他為何在意那篇文章,但她該為買主多想幾分,還是搖頭否認下去。
孟文芝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複,繼續說:“姑娘無需思慮其他,隻說實話就好。”
阿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艱難道:“孟大人,其實,那是我路上所撿……”
路上所撿?
此番,他眼神複雜起來,似乎真真地信了,隻看着她,不再說話。
阿蘭趁機引開話題:“我也不知這是誰人所寫,那紙我還好生保管着,不如先交給您,看您能否找到失者。”
孟文芝見她轉身就要去拿紙,當即說了聲:“不必。”
又是一陣沉默。
終于,他失望道:“我知道了。”
阿蘭看他離去背影,匆忙拿起《廉正官箴》,說:“孟大人,您的書。”
“此書便留在你這兒吧。”
孟文芝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他撐起傘,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
認定的事就這樣踏空,心下免不虛乏一陣。
今日早些,他同許紹元幾人同登華襄,剛到那長青潭邊,便下起了雨,不得已去亭中暫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