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困在亭中,愈發無聊,有人提出對詩作樂,對着對着,就成了切磋文采。
孟文芝在亭下,眼巴巴望着那不遠處的長青潭,隻心想着原來不過是平淡無奇的一汪池水,與先前被文字留下的“似透玉般”的印象不甚相符。
既有些失望,說話的興緻也不多,便坐在一旁傾聽。
直到,他聽見有人誦出那日阿蘭所掉落的文章。
那人口中的文章已經是全篇,一些詞句因此時雨景有所删改,顯得生澀了幾分,但與其他人相較,仍極有靈氣。
可為何一篇文章,能先後出于兩人之手?
“甚好!王兄妙筆,竟将這潭水作得如此逸韻靈秀。”衆人品味半晌,紛紛點頭誇贊起來。
孟文芝也跟着微微一笑,卻早看出端倪,隻是不便問他詳情。
傍晚時分,有人送來了傘,幾人這才得以下山。互相道别後,孟文芝叫住許紹元,與他一道返回。
兩傘并行,雨水哒哒哒地落在傘上,在頭頂發出悶響。
“那人的确頗有才氣。”孟文芝一直沒說話,突然開口。
許紹元立即領會:“你說的可是王承?”
“嗯。”
畢竟是多年好友,許紹元早就料到他會對此人感興趣,笑道:“他今日卻是大有表現,連你都注意到了。”
孟文芝還在思索,他盯着前方路的盡頭,恍然醒悟,扭頭問許紹元:“他的才氣有幾分真?”
許紹元一愣,面色尴尬起來:“這才第一次見面,你就看出來了?”
“什麼意思?”孟文芝越發覺得奇怪,反問着。
許紹元提醒道:“我本沒想告訴你。出遊隻為放松,能聽他們的好詩好文已是賺到,文芝,你還是不要深究。”
“果真非他所作?”
難得見他這樣窮追不舍,僵持過後,許紹元還是點了頭,無奈歎道:“王承癖愛藝文,又畢竟也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花錢買詩文是常事,想借此賣弄一番,亦屬常情。”
“我知道,隻是好奇。”孟文芝沉靜地說着。
許紹元松了口氣:“你這好奇倒是突然,吓我一跳。”
孟文芝又轉臉擡眸,真誠地問:“紹元,你可知這文章真正出于誰手?”
這回,許紹元被問住了,他思索良久,方才慢慢開口:“我也不知。王承每次所備詩文各有特點,應都不是出于一人,這次的風格尤其出彩,我也是第一次聽,想來背後之人也該是個低調的。
“要找到此人,怕是要費不少工夫……”許紹元緩慢搖頭。
孟文芝微一颌首。雨滴折射出的萬家燈火,在他黑眸中一閃而過。
他想起在地上撿起的文章。
又想起落荒而逃的女子。
心中所念即刻間肯定了幾分。
是她。
文章定是她所作。
奈何,今晚從阿蘭酒鋪中帶了否定的答案回來,不過他原初的想法雖被動搖,但懷疑不曾消失。
暖燈下,孟文芝看書的心思早已跑了去,腦中隻剩朦胧雨幕裡的一道倩影。
那影子清麗脫俗,整日在酒鋪中卻不染風塵。
她知禮,識字,已不同于尋常女子,他早該意識到。
孟文芝不覺勾唇。
可轉瞬,阿蘭那句文章是她所撿回響在耳畔,又讓他定住了嘴角。
一向隻對公事刨根問底的他,這一回,倒要探個究竟。
燈燭搖曳,光影撲朔,他的輪廓和萬千思緒一同,變得愈發溫和。
…………
月已高升,永臨縣家家戶戶窗棂緊閉,燈火早已熄滅,隻有偶爾幾聲犬吠在深巷中回蕩,打破沉寂。
而在這縣城一角,有扇窗戶依然透着光亮。
“你個窩囊的!”
檐下,卧房中。女人從那鋪陳着錦緞的床上坐起身,白蘿蔔一樣的胖手揪着身旁前知縣的肥耳朵,把人提坐了起來。
越看他那張臉,越恨他不争氣:“收個好處還能露餡,你整日裡幹什麼吃的?”
前知縣剛被罷了官職,如今每天都要被她數落十遍百遍,已心力交瘁,隻好仰臉讨好道:“娘子消消氣,快睡吧,已經不早啦……”
女人别過頭,一把推開他:“睡睡睡,就知道睡。你總不能以後就在家呆一輩子吧,若是這樣,我可要改嫁了。”
“诶,千萬别!”前知縣急急忙忙又湊到她身前,偷雞摸狗一樣悄地伸出兩手環在她腰間,好言道:“娘子,我已丢了官,可萬萬不能再丢了你。”
她緊繃的嘴終究沒能忍住,彎出弧度來,又覺得不解氣,翻着白眼轉回頭:“那你說,日後你要怎麼辦?”
前知縣迅速思考,坑坑巴巴地說:“過一段,我再去巴結巴結那個孟文芝,看他願不願松口……”
“過一段?”女人臉色又變了,伸手就要再抓他的耳朵,“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家裡吃穿用那個不花錢?你這官帽一摘,誰還趕着給我們送錢,家裡這點可不夠花的。”
“娘子有何主意?”前知縣耷拉着眉毛低聲問。
女人眼睛滴溜溜一轉,忽地變得又黑又亮,盯着他的臉:“要我說,你明日就去請他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