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禾年紀輕,腿腳伶俐,消息也靈通。
知道姐姐死訊後,便認定是劉祯所害,每日都要去隆隆敲上幾遍衙前堂鼓,鬧個半晌才罷休。
一天。阿蘭正坐在雕花窗棂透進的晨光裡,解着襟前盤扣,忽聽得門軸輕響,剛轉頭,便見春禾端着藥碗僵在入口處。
阿蘭不知她提前從縣衙返回,沒防備地讓人看了小半的身體,登時臉上有幾分尴尬。
“我……”春禾正想解釋,話到嘴邊,卻哽住了喉嚨,吞吞吐吐說不囫囵。
似乎魂也被什麼東西牽了去。
眼前,阿蘭裸露在外的珠色肩頭往下三指,是幾乎鋪滿背脊的瘀傷,青紫交錯,觸目驚心。
傷痕的主人立即知曉了她因何震驚,急急将中衣領子扯到頸處,遮掩着廷杖留下的印記,主動道:“沒事。”
其中意思,既有她無需擔心自己的傷,又有她無需因貿然闖入而惶恐。
春禾顯然還未回神,推上門腳步虛浮地走到桌邊,手被藥碗燙了一下,這才恍然醒過來。
卻是先背身過去,将眼睛滴溜溜轉了半圈,回頭小心地問:“姐姐,你背上怎還有一大片的傷?”
阿蘭并不想談及此事,輕眨動了雙眼,側身将衣帶層層系緊,坐到桌邊,将話題岔開:“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春禾見她有意回避,心中也明白了幾分,隻好先回答她:“今日縣老爺不見我。”
阿蘭的指尖在藥碗邊沿收攏,又松開。
“衙門要判劉祯無罪。”說罷,春禾深深吸了口氣,眼眶開始發紅。
聽者凝眉,很是不解,脫口而出一句:“無罪?他不是将人打死了麼……”又頓然覺得此話十分不妥,聲音越說越小。
最後剩一個輕飄飄的話尾巴,竟被春禾捉住:“你也覺得離譜,對吧?”她把眼淚硬生生憋回去,一拍手,又攤開,憤憤道:“在衙門的人眼裡,那賊人劉祯的命似金子,我姐姐的命就如草。死了就死了,還要被扔得遠遠的,生怕髒了眼!”
見她一下子上了氣頭,阿蘭便起身緩步繞到身後,輕輕攬過她的肩,送她去坐下,耐心安撫着。
怨氣消化得差不多,春禾紅熱的臉漸漸平靜下來,理智也跟着回來。
這會兒,她繃着嘴,乖巧地将藥碗推過去:“姐姐,你先喝藥。”
待親眼看着她将藥一氣喝完,又從袖中摸出一個桑皮紙包的小方塊來,遞給阿蘭。
阿蘭打開紙封,見裡面是塊饴糖,忍不住半彎了眼睛,擡眸對春禾說:“你要将我哄作小孩了。”
春禾也跟着揚起下巴笑笑,不妨礙腦中靈機一動,趁此機會伸手扯住阿蘭衣袖一角,好聲問道:“阿蘭姐姐,明日你可以陪我去衙門嗎。”
剛聽聞,阿蘭動作倏忽一滞。口中的饴糖也嘗不出甜味了。
衙門,是她最不願去的地方。
她與常人不同,身份有假,過去有污。如今這偷來的安穩,就如同瓦上之霜,稍觸即融。随意去衙門露面,與魚兒主動遊進網中有何區别。
也許不過幾番調查,那些人就能将她作僞裝的殼子剝去,留一個要砍頭的殺夫罪名。
到那時,她該如何去天上面對她不敢見也無顔見的家人。
阿蘭輕輕拉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袖子解脫出來。
幾日相處還算投機,春禾是真心地喜歡阿蘭,也覺得阿蘭心中柔軟,萬萬沒料想她會拒絕。
春禾的手仍定在空中,無意識地蜷起手指:“為何拒絕我?”
“并無緣由。”
“姐姐,隻用你在旁說他幾句壞話……”
“不可。”阿蘭語氣決絕。
春禾自知無望勸動她,心中一急,咬咬牙,道:“劉祯先前要強娶你,你就這麼放過他嗎?”
阿蘭一聽,頸後猛地發冷,身上的傷又開始隐隐作痛。
春禾顯然知道自己的話刺痛了她,神色有些愧疚,卻還是堅持下來,硬聲說:“我打聽了,劉祯糾纏你不是一次兩次,先前還鬧上了公堂,讓你無辜受了廷杖。”
阿蘭把頭扭過去,任她說着。
無奈之下,春禾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仰起頭來,焦急地拉住她雙手抖動着,想要将人喚醒:“姐姐,你怎能容他這般作孽?與我一起去告他吧!”
……
今時,已不同往日。
老縣丞終于能挺直腰闆做事,自然是萬分用心地履行職責,對劉祯耐着性子三推六問,每一處都要查到細節。
孟文芝看在眼裡。考慮到知縣是地方之中樞關鍵,須臾不可或缺,便向上舉薦,提拔老縣丞繼了胡大途的位子,任職永臨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