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芝挨個将人看了。先是跪在近處的阿蘭,再是一旁發愣的春宏達,接着又是最為狼狽的春禾。
見她刑具尚在手上,卻并無傷痕,還是明知故問向知縣說:“上過拶子了?”
知縣一怔,搖搖頭。
孟文芝并不意外,緩步走到案後,坐了下來。他知道李知縣做事極認真,可唯一點不好,便是過于心慈手軟。
随手翻了翻眼前的狀紙,又仔細一瞧,發現上面竟是阿蘭的名字。
怎麼今日突然願意告狀了?孟文芝覺得奇怪。
思緒飛走片刻,他又重回剛才的話題,道:“那便不再拶了,撤掉吧。”
待恢複正色,又開口:“春禾,上前來。”
春禾見到孟文芝,知他不似那知縣老頭好惹,也不敢再鬧,立刻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又跪下身低頭等他發話。
李知縣命人端來茶水,孟文芝抿一口茶,餘光中見春禾似乎很是委屈,便對她耐心道:“你有什麼苦,有什麼恨,且來與我說說。”
阿蘭在旁靜靜觀望,眼前氣氛如此凝重,她一時也分不清是好是壞,隻能在心中思量着。
春禾猶豫片刻,隻說着:“巡按大人,我姐姐先前在劉府做女使,卻被劉祯殘忍打死,我今日帶着爹爹來永臨讨個公道。”
說着,她又看向知縣,眼中神色不再單純:“不想今日這永臨縣老爺偏袒惡人,全然不把我姐姐的命當回事……”
“你……”李知縣在孟文芝身旁急得弓起腰,“休要胡說!”
春禾收回目光,繼續冷靜道:“我隻想劉祯惡有惡報,一命抵一命。”
“那便任你給他定下罪名?”孟文芝沉下眼眸,聲音也變得冷峻起來,問道。
春禾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阿蘭心覺不妙,不由得直起身子望了過去。
孟文芝察覺有人看向自己,便轉頭迎接其目光,雖面上微微帶笑,但神色仍透着方才的淩厲,問阿蘭:“你可有要說的?”
阿蘭聽後,身子驟然矮下來,思慮半晌又重新仰頭,說:“孟大人,春禾年紀小尚不懂事,此番也隻是想為親人申冤……”聲音愈說愈小,最後便都在喉間消失了。
孟文芝點點頭,眼睛卻瞥向别處。
好一個春禾,貫會唬人……
又轉頭對幾個衙役說:“去把那個獄卒也帶來。”
李知縣不知他究竟何意,心想如今公堂上再多一個獄卒,豈不更要翻天,忙小聲阻止:“大人萬萬不可啊……”
“無妨。”孟文芝擡掌示意,将人按捺下來。
靜待多時,幾個衙役終于擡着那受過杖刑的獄卒來到正堂,把人從架子上滾下來,壓着他跪好。
孟文芝回過眼眸,不緊不慢對在場四位說:“今日,我便替李大人給各位交代清楚。都且聽好。”
“三年前,劉祯家中添了位女使,名叫春眉。”孟文芝微微側身,目光投向春禾,“想來當初,她該是和你一樣的機靈。”
他頓了頓,接着道:“她入府不過半載,府上便常有物件莫名失蹤。起初,劉祯隻睜一眼閉一眼讓事情過去,并未深究。
“又過半年,他偶然間發現一道鬼祟的身影,那人手中尚握着他祖母的瑪瑙戒指,當場被抓了現行,人贓俱獲。
“你們覺得,那賊人該是誰?”
阿蘭聆聽着,不由自主屏起息來。
她早已發覺事情不對,壓下眉頭,側目看向春禾,隻見後者雙手緊緊撐地,頭深埋在雙肩之間,身子發着顫。
接着又看向春宏達,那老者臉上驚詫萬分,眼神裡突然晃出一抹狡黠神色。
見他二人如此反應,阿蘭胸口猛地往下沉墜,一切瞬間都明了了。
原來那事情前因後果,春禾俱已知曉,隻是不對她說,将她诓得團團轉。
一片真心竟被如此辜負,阿蘭不由得暗暗攥緊了手,指甲嵌入掌心。
“那為何要将我女兒打死!”春宏達突然暴喝一聲,仿佛是溺水時最後的掙紮。
孟文芝眸光忽閃,冷聲質問:“你是春眉父親,又可知她患有肺痨之症?”
春宏達愣在原處,接着,春禾也擡頭望向他。
孟文芝繼續說:“彼時春眉已病入膏肓,可劉祯與你們一樣,對此一無所知。因偷竊之事,對她加以訓誡,春眉疾病突然發作……”
“于是,他請了全縣的郎中過來救人,”孟文芝朝那獄卒看過來,後者歪着身子,表情難辨,“不巧,你的母親也正受重病。”
原來劉祯先前打死的,和後來要救的,是同一人。獄卒恍然大悟,胸中悶得要喘不過氣。
孟文芝接着名人把證人和證據都帶來。
春禾手中拿到一封姐姐去世前寫下的遺書。
滿是春眉對命運的喟歎。她這一生,盡是坎坷,早早離家以為能尋得安身之所,卻所托非人,慘遭男人背叛,又身患惡疾,藥石無醫,陷入絕境。
最讓她痛苦煎熬的,卻是一時糊塗,昧着良心去行偷盜之事。這份愧疚大約也伴随了她最後的時光……
春禾痛心疾首,豆大的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着,一顆接着一顆。
春宏達過來将她摟進懷裡,表情也難過無比。
過了一會,又匆匆趕來一個老者,走向獄卒。
獄卒雙眼通紅,脖子哽着,轉頭努力扒着他的胳膊去看他。
那是一直為他母親治病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