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芝不再應聲,覆在膝上的手漸漸放松下來。
阿蘭卻又探過去,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想繼續與他聊天,又生怕将其驚擾,隻好湊在他耳邊,很小聲地說:“我會重新變得勇敢。”
這句話,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話音落下,阿蘭主動把自己的手送到他掌下,鑽過去,彎下五指與他緊緊相扣。
随後屈膝彎腰,費勁地矮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他胳膊繞到自己頸後,一邊拽握着他的手,一邊單臂環住他的腰,将人艱難支撐了起來,緩慢挪移,終于把他安置在了椅子上。
一會功夫,人就累得渾身疲軟,阿蘭便也挨着他坐下,還在平複自己急促的呼吸。
身旁孟文芝的身形高她許多,此時人迷迷蒙蒙歪着腦袋,溫熱的鼻息一下一下輕輕噴在阿蘭耳畔,惹得她一陣酥癢,尋着感覺轉臉望去,忽見那張湊得極近的面孔,既沒做準備,也躲閃不及,兩人鼻子就這樣蹭在了一起。
阿蘭這才驚覺耳旁的熱流原是這樣來的,雙眸倏忽一滞,連帶呼吸也跟着停下了。
凡是他氣息撲過的地方,此時一并開始發熱發燙,不到片刻,身上就沸騰得比水開還要厲害,數不清的氣泡從心底上湧,由小變大,越竄越快,挨個在她眼前爆破,激起的水波相互碰撞交融,孟文芝靜谧的神色在其中抖動着,碎開,又恢複于好。
空氣裡已然分不清是誰身上的酒氣。
孟文芝突然顫了顫眉頭,頭跟着就要動起來,下唇邊緣不經意掠過她臉上的絨毛,阿蘭猛地回到現實,立即起身閃躲。
縱是分離開來,臉上還隐約有着他觸碰的感覺。
若是得了這一下,可當真不好解釋。吃虧的要是她,該怪的也要是她,誰讓她是唯一清醒的那個。
想着,阿蘭心跳得越來越快,又毫無規律,頓時覺得屋中悶熱得緊,想去窗子邊透透氣。
剛朝遠處走了兩步,便被牽制住上身仰了回來。低頭一看,怎麼兩隻手還拉在一起,沒有松開!
阿蘭瞬間清醒許多,慌了神,卻怎麼都掙脫不開手,無法離他而去,隻好趕忙坐回原處,生怕被人瞧見了似的,把手藏在兩人身間,悄悄地去解。
“孟文芝,醒醒。”阿蘭見是他暗地裡握得緊,急着要将人喚醒。
孟文芝倒并非睡着,隻是整個人都混亂得頭腦不是自己的,身體也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處在另一個世界,與她隔了層層白紗,任她怎麼叫,都做不出反應。
阿蘭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去輕拍了他的臉,再次道:“快醒醒。”
這一下,孟文芝眼皮動了動,露出兩縫好清亮的眸子,燭光在其中跳動着。
他忽地意識到什麼,乍然全睜了雙眼,驚慌中先是本能地将手攥緊,須臾,又觸電般猛地放開,自己急着往邊上坐了坐,要與她保持距離,沒想到掌握不住平衡,整個人搖搖欲墜。
幸好阿蘭眼疾手快攔住了他。
見他是真的難受,忙輕輕按住他兩邊肩頭,讓他不要亂動,好聲問他:“你明明喝不得酒,為何逞強呢?”
她雖動作輕柔,孟文芝卻也聽話地沒與她抵抗,坐在原處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說道:“我是想……想與你喝。”
阿蘭一下子愣了神。
原本欲說出口的話語,被悄然咽回心底,再無一絲聲響逸出。
她一向心思敏銳,可不似那些癡笨的木頭,她什麼都知道。
包括眼前這個男人對她尚不敢挑破,隻能藏在心底的情誼……
刹那間,奇異的平靜感如潮水般自腳尖蔓延,席卷全身,呼吸漸漸平緩,整個人終于重回理智。
過了許久,這個世界昏沉睡去,沒有絲毫噪音。
孟文芝沉沉伏在桌面,阿蘭則坐在了他旁邊,很長時間才眨動一次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蓦地回神後,自己又倒一碗酒來,盯了酒面半晌,竟朝他的空酒碗輕輕一碰。
再扭過臉,表情已不同于先前,垂眸似笑非笑地說:“我也希望,我們是朋友。”
她仰頭一飲而盡。
未曾與孟文芝謀面之時,阿蘭隻覺這世道荒謬不公。認識他後,才知道,原來真正不公的并非世道本身,而是人心。
有些人憑借權勢,肆意踐踏他人尊嚴,玩弄律法于股掌,緻使正義蒙塵,無辜者含冤。
而孟文芝不同,他雖待事嚴苛,眼中容不得沙,卻是有原則,有底線的人,從未有過無端刁難。
如果能早一點遇到他,或許自己就能為慘遭橫禍含恨而死的家人昭雪,不至于一次次申訴無門,最後犯下無法挽回的彌天大錯,從此萬劫不複。
阿蘭嘴角輕揚,笑容裡說不清是釋懷還是落寞。
“但是……如果和我做朋友,你一定會後悔。”她眸子點點閃爍着,強忍好一陣酸楚,這才沒掉下眼淚。
孟文芝對她不堪的過往一無所知,可一旦知曉了,知曉她雙手曾沾染鮮血,知曉她是那手刃親夫的惡徒,還會像現在這般毫無芥蒂地待她嗎?
怕是隻會厭惡至極,連一個眼神都不願再施舍。
夜漸漸深了,整個永臨隻有她家酒鋪仍然亮着燈火。兩人橫坐在同一條長凳上,一個早已醉倒在桌上,另一個撐着臉,對酒感傷。
突然,半掩的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男人。
那人先在門前稍作駐足,找到目标後,徑步便朝孟文芝走去。
阿蘭先被驚動,搖搖晃晃站起身,還未開口問詢,卻聽對方斥責道:“你這店家怎麼如此不厚道,竟灌人這麼多酒!”
說話之人正是孟文芝的好友,許紹元。
他看着地上一壇一壇的酒罐子,怕不是全要讓孟文芝喝的,這人什麼酒量,自己再清楚不過,眼前這番景象,他着實看不下去,這才語氣重了些。
他把孟文芝催醒,後者蒙眬睜開眼,就見許紹元嗔怪着:“小盅不過瘾,用起臉大的碗喝了?你這酒量可真是練出來了。”
好不聒噪。于是隻好先把酒碗推開,朝他擺擺手,扭頭窘迫地看向阿蘭。
阿蘭無措地站着,與他是一樣地雙頰绯紅,酒意醺然,臉醉得跟朵花似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許紹元伸手探進懷中,掏出錢袋,“啪”地擱到桌上,對阿蘭說:“這些酒錢,若是有多,你便盡數收下;倘若不夠,盡管到我許府上讨要便是。”
他扶着孟文芝站起來:“人我帶走了。”
阿蘭望着他二人離去的背影,愣了半晌,才暈乎乎地過去關門上闩,心裡卻始終靜不下來,竟去踮腳用手悶住門前的鈴铛聲響。
這鈴聲一消,屋子裡好像瞬間冷了下來。
…………
清嶽在門口等着,遠遠見到有兩個人從路上走來,一個歪在另一個人身上,看了許久,腳下想走過去,人卻還在猶豫,正眯眼确定着。
“快來幫一把!”許紹元挺了挺腰身,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