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過後,孟文芝特意叮囑許紹元,讓他安安生生在這裡呆着,不要再去打攪别人。
一晃就到了清明節,風雨綿軟,草木芬芳,正是作踏青祭掃的辰光。
李知縣命官府籌辦了聯扇會,就在一座大石橋上。
大石橋名叫廣合橋,今年剛落成,橋身整潔堅實,橋面寬闊平整,能同時容數人駐足。且憑欄望去,橋下堯河潺湲東流,兩旁垂柳蘸水,也跟着斜去,遠處天河相接,煙波浩渺,景色很是宜人。
幾名吏員早早前來,在欄邊支起柏木長案,其上備有筆墨。案後箱籠層層摞起,木架上懸着三排素面折扇。
每柄皆有一行字,是剛抄好的上聯,供來者對句。
長桌旁還單擺着一張四方桌,白發老儒端坐在後,若經他檢驗,這句子對得工整和諧,便可去箱籠中自行則取一件利物,其中香囊書畫,茶具绫羅,應有盡有。
隻能贊道是李知縣費心了。
孟文芝清早起來,恰途經這廣合橋,從車子裡便聽得外面熱鬧,便将車簾挑開一角,向外張望。
隻見廣合橋上人頭攢動,歡騰一片。幾名吏員往來其間維持秩序。他倒未曾注意過此處會有聯扇會,一時被吸引,多看了幾眼。
因行人衆多,車子僅能緩行。一名眼尖的吏員瞥見車簾後的他,忙高聲向同伴喊道:“孟大人來了!”
這句話先被孟文芝聽了去,自知被發現,也不好一直在車上坐着,便下來走動走動,順帶去探個究竟。
冰涼細雨拂面,霧一樣的清爽。
人群漸漸散開,為他讓出一條通道來。他本意不願攪擾衆人的興緻,可此時說什麼都顯得多餘,不妨就此上前去,俯身一看。
桌上攤開着幾把折扇,扇面中的上聯筆迹微濕,散發着淡淡的墨香,顯然是人們正思考接對的。
再往旁邊老儒那裡一觀,是幾扇已對好下聯的,也算将活動看明白了。轉頭忽地發現衆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這才忙道:“諸位繼續,莫要因我中斷。”
孟文芝正欲速速離去,冷不丁身後傳來一聲呼喊:“孟大人留步!”
回頭一瞧,竟是李知縣。也不知這人從哪裡來,又是什麼時候到的,瞧這情形,怕是一時半會難以脫身了。
李知縣滿臉笑意,快步迎上前,拱手寒暄道:“孟大人,這橋上風光如何啊?”
孟文芝擡眼遠眺,眼中閃确有欣賞,贊道:“風景如畫,着實不錯。”
李知縣咧嘴笑着介紹:“今日清明,我特意讓人在此舉辦聯扇會,想給這春日添些雅趣。” 說到這兒,他稍作停頓,目光裡滿滿的殷切,似是在盼孟文芝回應。
他心領神會,便配合着再誇道:“知縣有心了。”
李知縣聽後,嘴角不住上揚,眼睛眯成了縫,卻連連擺手,故作謙遜:“嗳,分内之事,不足挂齒!”
話落,徑直去架子上取出一把空白折扇,雙手遞在孟文芝面前,态度恭敬又熱絡:“大人今日有緣到此,實屬難得,不妨也參與其中,題上一句,讓大夥對對,一同湊個熱鬧。”
孟文芝擡眼,隻見衆人紛紛安靜,一道道目光向他投來。總不好壞了大家的興緻,便不做推辭,眉眼舒展,微笑接過扇子。
緩緩舉目四望,将春時景緻盡收眼底。輕風吹過,柳枝悠然飄擺,岸旁杏樹落花入水。
孟文芝略一思忖,便将扇子攤開在桌上,俯身提筆取墨,提道:
弱柳牽情,杏英銜波藏别緒。
“好!”李知縣親眼盯着他一字一字寫下,連聲贊歎。
趕忙揮手造風,待扇上墨水稍幹,便小心翼翼地捏着邊角,高高舉起,面向衆人,高聲道:“巡按大人帶頭開篇,各位也不要再藏着掖着,快一展才華,看誰能對上這句?”
衆人探身看去,相互間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可卻始終無人站出來應對。
孟文芝見狀,垂首淺笑,清楚自己不過即興揮筆,随手寫畫一番,大家這般慎重,實是給足了他面子。
這般想着,還是早些離開為好,便簡單與知縣等人告了别,登車遠去。
那柄承載他墨寶的扇子,被挂在架上,在風中輕輕晃動,這一挂,便是一天。
奈何阿蘭出行不經這裡,步履匆匆,到底也沾染不到一絲歡騰。
清明正是仲春暮春之交,天地間滿是盎然生機。
阿蘭孤身走進一座無名的野山,這裡不曾經過雕琢,質樸天然,春色更是漫山潑灑,比外面瘋狂得多。
隻是眼前滿目蔥茏,非但不能暖起人心,反倒襯得她愈發哀涼。
目光遊離多時,終于在山頭上找了塊不長樹不長草的荒地。
阿蘭生起火堆,火苗在身前跳躍,漸趨旺盛。轉而将手探入口袋,從裡面掏出一指厚的一沓紙。
每張紙上都密密麻麻布滿了字迹。
阿蘭跪坐在火堆旁,身形單薄,每掀起一張,自己先送頭到尾回顧一遍,紅了眼眶,再将其送進火堆,火焰舔舐着它的邊角,下一瞬,便把整張紙吞卷入腹。
火燒得越來越旺。是細雨撲不滅的火。
阿蘭雙眉低垂,眼中情緒與春色頗為不符,到底是思親了。
如今自己獨自在外,親人卻長眠在開封的土地之下,陰陽相隔,擺着的是跨不過的生死鴻溝。再想,連那裡的土地都不能去看一看,摸一摸,竟更為悲苦。
紙灰旋空而起,融入在頭頂的黯淡天色之中。
四周鳥兒脆鳴,樹聲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