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低低地喚了一聲:“爹,娘,弟弟。”
她眼中噙着淚,說話間,幾絲頭發掠過臉面,沾在潤濕的唇上,輕輕飄搖。
縱是在無人的山頭,阿蘭也不敢多說什麼,腹中真正的委屈被理智強壓着,怕被人聽了去,招來禍端。
一腔苦怨本就不知從何說起,阿蘭卻隻能張張嘴,無聲地把話講盡。
小雨如愁緒般綿綿不絕,吹在她的眼睫,惹得人雙眼直顫。
最後不堪其擾,竟隻能把話跳到末尾:“你們不要怪我。”
一出口,阿蘭眼中不在恍惚,被火光點燃,端正了身子,重新道:“我思念你們,但你們不要怪我,也不要盼我。”
她将兩手合并在唇下,繼續喃喃着:“讓我晚些時日再去與你們相見吧……”更像是在祈求。
兩串眼淚斷了線,滴滴答答墜進膝前的土裡。
即使阿蘭嘗試與過往和解,卻始終擺脫不了故去之人所帶來的壓力和束縛。
爹娘生前諄諄教誨,讓她存善心,守道義,可她卻在盛怒之下犯下殺人重罪,徹底背離正道,從此隻能如蝼蟻般偷生。
如今,竟還妄圖追尋更多自由,每每念及,她都覺得自己罪無可恕,有愧父母。
火焰舞動着,也像在對她訴說着什麼,卻叫人看不透它的意思。
阿蘭的臉被烘得發燙,紅紅的眼睛裡映着扭曲的火光。
不知不覺,要說的話已經燒盡,阿蘭順手繼續揭紙,剛碰到火,動作便戛然而止。
她如夢初醒般轉眸望去——剩下的,都是白紙了。
于是,把帶手中帶着火苗的棕黑紙緣插進土裡。
好像自己也跟着埋頭進去了,眼裡的委屈被土壤吸取,漸漸不再有任何情緒。
她哭夠了,便把頭發順到耳後,側頭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水,恢複如初,亦如土面上掙紮的白紙,透出詭異的平靜感。
阿蘭站起來,從不遠處搬起一塊大石頭,哪怕被壓彎了腰,也要向這一處挪來。
蓦地松開雙手,石頭砸向火光,滅去豔紅濃烈的顔色。整個山頭都恢複寂靜,沒有任何響聲。
阿蘭直起腰,看着那處發黑的殘迹,連連撤步,道:“我如今沒有退路,隻能往前走。”
話落,樹上鳥兒驚飛振翅,撲騰騰往高處竄去。
阿蘭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許是眼淚灑出去太多,身子明明變輕盈了,但下山的路卻走得極慢。
她兜兜轉轉,說服自己眼下要試着抛卻煩惱,享受人生。
路上這裡一片綠草,那裡一陣花香,慢慢地,倒真的洗去她許多悲傷。
到了傍晚時分,阿蘭從山間走出,正欲回家,路上見兩個年輕男子,一人抱着硯台,一人卷着畫卷,看起來對自己手上物什都很是珍視。
一人拍拍手中寶貝道:“真沒想到你我都能對上幾柄扇子,得到這些好東西。”
另一人得意昂首,挺起胸脯:“那是,書可不是白讀的。”
阿蘭面上神色平靜,卻用耳朵仔細聽着,終于耐不住,偏了步子走向他二人。
“兩位郎君,方才聽你說對扇子,是什麼意思?”
他們禮貌止住腳步,其中一人笑着,回身指向遠處,對她說:“姑娘有所不知,你瞧那頭,廣合橋上在舉行聯扇會,對上對子便能拿到利物,這會兒扇子恐怕已經所剩不多了,姑娘快去看看吧。”
阿蘭一聽,眼波流轉,好像有了什麼主意,忙回應道:“多謝郎君告知。”
“不必客氣!”
阿蘭擡眼遠望,定睛片刻,便徑直朝廣合橋走去。
一天下來,橋上那處攤子已展示了許多對好的聯句,各有各的風格,很是有趣。
吏員們張羅到這會兒,也有些累了,此時桌上隻剩一把還沒人對上的扇子,衆人圍着它,一個個思着想着,絞盡腦汁。
老儒看得老眼昏花,臉上明顯疲倦,白花花的胡子眉毛都淩亂起來。對來找他品鑒的人挨個說着:
“不好,不好,下一個。”
“這個有點意思……但又差點意思。下一個。”
“欠佳!下一個來。”
在他旁邊坐着休息的小吏員側身對他說:“何必這麼苛刻呢!就剩這一把扇子,他們對完了,我們也好早走呀。”
“有眼無珠。”老儒尚不正眼看他,放緩語氣輕罵道。
吏員一聽,不樂意了,坐直身子找他理論:“你這老頭兒,怎麼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