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表這日容夫人輾轉落地後,并未随談行止一道走動,獨帶了談多喜出去,要做什麼也不透聲。
是夜,暮色低垂,長街上人迹稀疏,因河岸尚還有人家未閉戶,水面惺忪蕩漾幾盞燈影,光照粼粼,昏黑暗昧。
過了橋多是排屋,門面多巷道窄,行至僻靜深處,容夫人慢下腳步,手往斜上方高高舉起,卻聽“嘶嘶”兩道吐信聲後,一條白蛇順勢從屋檐滑落,纏在她手臂。
被落在洞中的蛇童子找着路回來,歪七扭八地盤繞,蛇尾挺翹,蛇口頻張,正迫不及待在告狀。
談多喜害怕容窈又尋他錯處,低頭悄摸往後溜了兩步,貼着牆根兒站好,眼珠子恨不得把青石闆都給望穿。乖覺一陣後,又低腰斂手,擡臉兒去看,見那原本約有二指粗的蛇縮小寸許,被容夫人捏起腦袋,徐徐往嘴裡放,蛇尾掃過紅唇,順着咽喉往下,生生全吞進肚子裡。
他猛打了個寒噤,喉嚨叫氣兒頂着了舌頭,滾落不下,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對于類似異樣的目光,容窈向來敏感,她面色蒼白,看似孱弱,眼神卻陰冷非常,于淺淡月色下,仿若一隻流着冷血的豔鬼。
在談多喜驚疑的神色裡,她眉頭微挑,轉而笑容晏晏,說:“是覺得惡心,還是害怕了?”
畢竟藏蛇于腹,聲音低了兩個調門,分外沙啞,亦分外飄渺。
“我是替你養的,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得自個兒遭這罪,哼。我勸你還是早日習慣的好。”
蛇童子傷了元氣,容窈出自醫修世家,身嘗百藥,不僅血液是補品,就連身體也是溫養它的最好容器。
談多喜不懂這蛇有什麼非要養的必要,面對容窈,卻已習慣順從,也習慣了不去多問。
他忙上前拽住對方的袖子,話裡話外透着殷勤讨好:“我省得的,娘對我真好。”
容夫人不禁冷笑。
“你是我一手帶大,心裡想的什麼,我最清楚不過,戲就不必演了,”她話音一頓,“我知道你恨我。”
“既然要恨,那就長長久久地恨下去,等你長了本事,殺了我也好,關起來慢慢折磨也罷,都可以來試。”
說着長長籲出一口氣,自顧轉過身去,終究将未完的話咽進肚裡。
母子二人穿過這條幽森窄巷,一路默默無語。
待眼前豁然開朗,高樓在望,明月樓燈火輝煌,門口不時有貴客出入,便知此行目的是要入這樓中了。
容窈取出兩個騰蛇面兒的面具,分别與談多喜戴上。來至守門的侍女跟前,又主動攤開掌心,赫然露出一道奇怪的凸起。
皮下似有活物往來穿梭,微不可查地聳動,看得人汗毛倒立,其中一位侍女見狀,拿早燃起的黃線香靠近一點,火星子落下,那處“撲哧”裂開條縫兒,一隻拇指大小、狀似眼球的蠱蟲破皮而出,滴溜溜鑽進另一位女孩兒捧着的小陶甕裡。
這是從南疆柳家傳來的報信蠱。主人以秘法喂養,每每附在請柬上,讓它寄生于來客掌心,進門時便可确認身份,絕不出錯。
于是擎香的侍女另喚了人來領路。
明月樓本就占地廣闊,又足有十二層高,為方便往來,内裡特設了傳送法陣。
談多喜忍不住拿眼睛四處打量,因來過一次,以為還是從老地方上去,哪想竟被帶去後院兒,鑽進一假山門洞的入口,而越往下走,越是在心中驚異。
明月樓下樓倒懸,上十二下十八。整整十八層被設成巨大的拍賣場,隔簾隔紗,内部中空,是個絕對見不得光的去處。
再看各間燭火飄曳,光焰跳動,冷寒刺骨,懸着的竟是一盞盞陰燈。又來客面具各異,個個兒藏頭露尾,悄不作聲,萬分沉凝死寂,真宛如十八層地獄!
他便再是個壞了肝腸的歹毒苗子,何曾見過這等場面,難免提心在口,渾渾噩噩随容窈入座時,連身處幾樓都未留意,不由去想:養蛇童,進暗場,從前也盡教些詭谲的術法……若不是一場滅門之災,他娘何以變得如此呢?從昔日溫婉的閨秀,堕落成這心狠手辣、滿是病态的模樣。
談多喜不願承認,他們的痛苦難免有相通之處,更不願承認,有那麼一瞬,他好像終于理解了對方的執着。靜靜出一回神後,目光再度落到拍賣場中央。
這下面的規矩,無疑要比上面多得多,卻又處處透着荒唐和詭異。
一紅衫女子梳雙髻、執銅鈴,赤腳浮空,身無旁人,顯是負責唱價。她清了清嗓子,尖細的聲音脫口而出:“今日拍品有三樣——”
“百年紫蛛一隻,無主傀儡一具,這第三件……乃壓軸之物,後見分曉。”
“此處不收金銀,隻以靈石起拍,三唱為止,價高者得。若出價後無力結清,則以己身代償,還無法了結,便以魂魄或親眷血肉償還。”
話音落下,從梁上垂下無數條由靈力聚成的明線,緊緊纏在來者手腕,談多喜将手一扭,并未察覺出有何異樣,内心卻總有一種惶然的錯覺,像是靈魂被監視、被拉扯,被人高高吊起,把玩于掌心。
他極力忍耐難言的不适,聽那女子粗略介紹完具體細則後,便見鈴铛一晃,宣告拍賣正式開始。
幾乎是一瞬,沙啞的、粗犷的、高亢的……各式各樣的聲音噴湧,從四面八方傳來,吵得談多喜心煩神燥。
反觀那女子,非但不覺煩亂,還從這衆多聲音裡,清晰分辨出出自不同之人口中的報價,并适時做出比對,而後口齒伶俐地轉述。
這樣的本事,怎能不讓人驚歎。他不免好奇詢問:“娘,她是什麼人?”
容夫人指尖挽了個訣,布下隔音陣,耳邊霎時變得清靜。
她頭也不回地盯着唱價的女子,口中卻不疾不徐地道:“她是商家的人,東南登臨島那個商家。”
說起登臨島,談多喜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