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天地暗。
當鐘聲又起,商尤良第一個走出琴室,身後弟子們接着作鳥獸散。
談多喜青着臉,尚坐在原地,左手使力往琴上一拍,未把它如何,反倒震得自個兒掌心發麻,更加含怒含怨。
彈的哪裡差了?那姓商的竟當衆落他的臉面,簡直不識好歹!怎麼不見對其他人言語刻薄、百般貶損?不過是獨獨針對他罷了。
怪道從明月樓出來,被他讨回儲物袋那一次,看商尤良那花枝招展的樣子,便覺得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今日一見,果然沒錯!
談多喜生了會子悶氣,重新将琴收拾了,以綢布裝好,小心抱在懷裡。
此時雲霞流绮,山光合暮,避開稀疏的人流,他遙遙地落在後邊兒,獨自沿着竹林小道穿行。
他步調不疾不徐,偶爾衣袖蕩漾,腳跟輕踮,無比享受這惬意安然的時刻,并未發覺正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道目光緊緊落在自己身上。
這時,夜風吹過林間,帶起“疏疏”的聲響,談多喜偏過頭避了避,因迎着風,柔軟的衣擺緊緊貼合,那不盈一握的細腰和挺翹的臀部,恰為他的背影添上一種難以形容的妖媚。
借着竹影的遮掩,耿長業躲在角落,亦步亦趨地跟随。
見到這一幕,他咽中一啞,掌心那面小鏡差點兒被握出一手細汗。
視線膠着,難以移開,腳下更是按捺不住地又往前走了數十步,兩人距離拉近,近到談多喜稍一轉身便能發現,他卻愈加膽大,哆嗦着手,滿懷期待地舉起那面鏡子——
“欸,你怎麼在這兒?”
談多喜将身一轉,将人逮個正着,那兩彎眉皺了皺,語氣中半是狐疑半是不悅。
動作突然被打斷,耿長業做賊心虛,慌得不能再慌,腳下一個趔趄,人整個兒往後一跌,摔了個仰面朝天。
談多喜暗自翻了個白眼,在心底罵他蠢貨,面上卻做出關心的模樣,着急忙慌地朝他靠攏,俯下/身來問道:“沒事罷?摔得疼不疼?”
得他這一句,耿長業心肝兒都要酥了,一邊往地上摸索,找回脫手的照業鏡,一邊爬将起來,沖着他“嘿嘿”傻笑。
談多喜有些嫌惡地往後一退,暫且忍住拿琴砸在他身上的沖動,隻乜斜着眼,說:“耿長業,你還沒回答我,你明明先走,何時又落到我後面去了?”
“你該不會是……在對着我用留影珠罷?”
自入了這學宮,他遇見的腌臜事着實不少。
耿長業急道:“沒有沒有!談姑娘,我沒有什麼壞心思,我、請你信我!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隻是?僅僅拿鏡子照一照,還是也想看看談多喜清純外表下的妖媚風騷,他可清楚得很。
隻是再怎麼也得找個借口,未免顯得自個兒卑劣下流。
耿長業“隻是”了半天,說不出下文,雖暗暗在心底唾棄自己,卻舍不得籌謀已久的,一窺佳人風情的謀劃。
便拿衣袖拭淨殘留下的灰塵,将那透明的鏡片高舉,沖着談多喜打眼往裡瞧——
霎時面如土色。
怎,怎會如此!
從鏡中看到的“談姑娘”,眸子似血一般紅,眼瞳凝聚,唇稍稍抿起,雖也微微笑着,可“她”的神色、“她”的表情,看上去仿佛帶着令人頭皮發麻的惡意,和冰冷入骨的殘忍。
是褪卻柔弱表象的山中精怪,裹着一層豔麗的美人皮,嬌媚地勾引人靠近,就等着把獵物拆吃入腹部,連骨頭都不剩。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耿長業不敢置信,緩緩将小鏡挪開,談多喜如常地對着他笑,笑得溫柔如水。可再移回來,透過它一看,卻是兩模兩樣——
美人紅眸紅唇,妖娆妩媚,神态張揚,宛如攝人心魄的豔鬼。他飽滿的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在說:
我要殺了你。
殺了你——
好想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