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瑾安的白大褂第三次蹭上咖啡漬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落進林景芫的帆布包。她坐在醫療器械廠醫務室的舊藤椅上,數着他白大褂口袋裡露出的半截繃帶——那是上周他給工人處理燙傷時留下的,此刻在晨光中泛着溫柔的米黃色。
"八音盒修好了。"李瑾安突然擡頭,機油在他左頰洇開小片陰影,像朵未幹的墨梅。他沾着銅鏽的手指捏着塊方糖,"要不要試試音色?"
林景芫的喉嚨泛起中藥的苦。她看着對方無名指内側的燙傷,那是上個月維修鍋爐時留下的。此刻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正随着他調試發條的動作起伏,如同某種隐秘的胎記。藏在帆布包底層的診斷書突然變得滾燙,紙張蜷縮的聲響混着八音盒生澀的旋律,在她耳蝸裡澆築出水泥。
當《平安夜》的旋律終于連貫時,林景芫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看着李瑾安睫毛上沾着的金屬碎屑,想起确診那天他在急診室連做三台手術的背影——白大褂下擺沾着患者的血,卻在她面前藏起顫抖的右手。
中藥房的百子櫃蒙着薄灰,林景芫的指尖撫過"當歸"标簽時,李瑾安正在研磨三七。晨光穿過雕花木窗,在他睫毛上篩下細碎的金粉,那些總被手術刀光遮掩的溫柔,此刻随着藥杵的起落悄然蘇醒。
"黃芪放多了。"她突然出聲,驚散了浮動的藥塵。李瑾安的手腕懸在半空,瓷碗裡的湯藥泛起漣漪,映出他眼底未愈合的血絲——昨夜他又在醫務室熬通宵,給咳嗽的老廠長配止咳糖漿。
砂鍋裡的藥汁咕嘟作響,林景芫悄悄将診斷書折成紙船。當李瑾安轉身取冰糖時,她迅速把紙船塞進竈膛。火舌舔舐着"惡性腫瘤"字樣的瞬間,他沾着藥香的手指突然覆上她冰涼的手背:"手怎麼這麼冷?"
窗外的梧桐葉撲簌簌落進天井,林景芫數着他白大褂第三顆紐扣的劃痕。那是去年除夕夜他替醉酒工人縫傷口時,被掙紮的患者抓破的。此刻紐扣的裂縫裡沁着藥汁,像道永遠結不了痂的傷口。
梅雨季的第七場夜雨敲打鐵皮屋頂時,林景芫在更衣室發現了李瑾安的舊毛衣。灰藍色毛線裹着淡淡的來蘇水味,袖口脫線處打着笨拙的補丁——是她去年冬天用護士服邊角料縫的,淺藍色條紋在灰暗中像道愈合的疤。
雷聲碾過醫療器械廠生鏽的龍門吊,她突然劇烈咳嗽。掌心那抹猩紅還未擦淨,更衣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李瑾安拎着滴水的傘站在門口,白大褂下擺沾滿泥點,懷裡抱着用油紙包裹的八音盒。
"巡診回來聽見咳嗽。"他的鏡片蒙着水霧,手指無意識摩挲着傘柄的裂痕,"要不要試試點翠巷買的枇杷膏?"
林景芫的指尖陷進舊毛衣的褶皺。她記得去年此時,李瑾安冒雨去城東給發燒的孩子們買藥,回來時皮鞋裡能倒出水。此刻他凍紅的耳尖沾着雨絲,發梢滴落的水珠正滲進毛衣領口,在鎖骨處彙成小小的鏡湖。
當八音盒在雨夜裡再次走調時,林景芫終于哭出聲來。李瑾安沾着藥香的手帕撫過她眼角時,她看見他腕間那道永遠消不掉的燙傷——那是他偷偷試喝中藥留下的勳章。
最後一袋中藥見底時,廠區梧桐樹的年輪又多了一圈。林景芫坐在醫務室飄窗上,看李瑾安在暮色中晾曬護士服。他晾衣服的手法依然笨拙,總把她的衣領扯得變形,淺藍色布料在夕陽中泛起绀青,像塊被淚水暈染的舊手帕。
"食堂新換了廚子。"李瑾安突然轉身,指間夾着片完整的梧桐葉,"要不要試試荠菜馄饨?"
林景芫的指甲掐進窗棂的積灰。三天前的胃鏡報告還在帆布包裡蜷縮,此刻正随着她的顫抖發出細碎悲鳴。她看着李瑾安白大褂口袋裡的聽診器彎成問号形狀,突然想起初遇那日——他蹲在器械車間給中暑女工刮痧,白大褂後背被汗水浸出蝴蝶狀的深痕。
暮色中的梧桐葉突然紛紛墜落,林景芫的咳嗽驚飛了栖息的麻雀。李瑾安沖進來時撞翻了搪瓷托盤,酒精棉球滾落一地。他沾着碘伏的手指按在她腕間,卻摸不到那個為他把脈時總在跳動的春天。
初雪落進搪瓷杯時,林景芫在病曆本上畫了第37朵梅花。李瑾安的白大褂挂在衣架上,肩頭積着薄雪,像沉默的看客凝視着她藏藥的每個深夜。止痛片在舌底融化的苦澀中,她突然看清袖口那塊補丁的紋路——是用她護士服的邊角料裁的,淺藍條紋裡藏着朵繡歪的茉莉。
警報聲突然撕裂雪夜,林景芫的指尖在玻璃窗上呵出白霧。她看着李瑾安在救護車藍光中奔跑,急救箱的皮帶在他肩頭勒出深痕,積雪在他身後綻開成淩亂的梅花。那是鍋爐房王師傅突發心梗,就像三年前他在年夜飯桌上倒下時一樣。
當《平安夜》的旋律再次走調時,林景芫終于吞下攢了半月的安定。她最後看了眼李瑾安落在椅背上的舊毛衣,灰藍色毛線裡還纏着她掉落的發絲。雪光透過百葉窗在診斷書上劃出琴弦般的銀線,"晚期"二字在月光中輕輕搖晃,像他總也調不準音準的八音盒。
玉蘭花瓣落滿病曆本時,李瑾安在更衣室發現半管口紅。嫣紅色膏體已經幹涸,蓋子上刻着模糊的日期——是他們給老廠長慶生那日,林景芫在醫務室鏡子前匆匆補妝留下的。他記得那天她咳在手帕上的血漬,像雪地裡炸開的爆竹紅。
春風穿過生鏽的氣窗,帶着中藥房殘餘的當歸香。晾衣繩上最後一件護士服突然墜落,淺藍色布料蒙住他的眼鏡。李瑾安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看見無數個林景芫——握着聽診器給孩子們講童話的她,踮腳夠藥櫃頂層艾灸盒的她,把苦藥汁偷偷倒進花盆的她。
當八音盒徹底啞聲時,梧桐新葉正飄進搪瓷杯。李瑾安端起涼透的咖啡,發現杯底沉澱着未化的方糖,晶體表面附着她的唇印,在春日暖陽中漸漸融化成琥珀色的淚。
李瑾安第一百次把粥熬成炭黑色時,林景芫終于從被窩裡探出頭。她裹着印滿小黃鴨的珊瑚絨毯子,看對方手忙腳亂地揮舞湯勺,白大褂下擺沾着可疑的棕褐色物質——上周說是醬油,上上周說是中藥,今天可能是巧克力醬?
"李大夫,"她故意捏着鼻子,"咱們醫務室耗子藥庫存還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