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藥房的百子櫃積了層薄霜,林景芫摩挲着"當歸"标簽下的裂痕。那是三年前李瑾安配藥時撞壞的,木茬至今仍會勾住她護士服的蕾絲邊。此刻那人正背對着她研磨三七,白大褂肩頭沾着昨夜急救時的血漬,在晨光中凝成暗紅的花钿。
"黃芪放多了。"林景芫伸手去搶藥匙,被李瑾安腕間新添的燙傷晃了眼。昨夜鍋爐房爆炸,這人徒手去撈女工掉落的全家福,掌心燎泡此刻像嵌着琥珀的镯子。
李瑾安突然攥住她縮回的手,指尖抵在護士表帶壓出的淺痕:"上周你說腕疼,是不是..."話音被砂鍋沸溢聲剪斷,林景芫抽手掀開鍋蓋,蒸汽模糊了兩人之間懸而未決的關切。枸杞在藥湯裡沉浮,讓她想起更衣室鎖櫃裡見底的止痛片。
梅雨季的第七天,護士服在晾衣繩上淌成流動的月白。林景芫踮腳去夠被風吹歪的衣架,李瑾安的白大褂突然裹頭落下。清苦的艾草香混着急救儀器的電子音,她隔着布料聽見那人壓抑的喘息。
"張姨送的楊梅。"李瑾安的聲音帶着罕見的遲疑,背在身後的竹籃傾灑出紫紅果實。林景芫掀開白大褂時,正撞見她彎腰撿拾滾落的楊梅,後頸碎發間藏着她們去年互紋的當歸刺青。
夜雨來得猝不及防。她們蹲在煎藥房的檐下分食酸果,林景芫的咳嗽混着雷鳴。李瑾安用帕子擦淨顆楊梅遞來,絹面血漬在果皮上洇出淺绯。她咬破果肉的瞬間,那人别過臉去,脖頸經脈随着雨聲跳動。
當第一千顆巧克力在消毒櫃裡融化,林景芫在李瑾安的白大褂口袋摸到纏成結的聽診器。膠管間夾着張泛黃處方箋:"求購止咳良方,報酬是蘇醫生全年排班表。"背面是她五年前的字迹:"傻瓜,病氣會過給值夜班的人。"
鍋爐房重修那日,她們在廢墟裡挖出焦黑的鐵匣。請柬燙金"李瑾安&林景芫"的字樣依稀可辨,日期定格在爆炸發生那天的黃昏。林景芫撫摸着請柬邊緣的枇杷膏漬,那是李瑾安謄寫賓客名單時打翻的,此刻正從記憶裡滲出琥珀色的甜。
"這是..."李瑾安沾着煤灰的手覆上她手背,無名指舊傷與請柬裡的戒指拓印嚴絲合縫。暴雨傾盆而下,她們在廢墟角落翻閱燒殘的婚慶企劃。林景芫的指尖掠過"捧花用桔梗與長藥八寶"的焦痕,笑歎:"幸好沒辦,你連旗袍盤扣都不會系。"笑聲碎在雨裡,李瑾安将她咳顫的身子裹進染着焦香的白大褂。
初雪壓彎忍冬藤時,林景芫在靜脈注射中嘗到回甘。李瑾安的手背還插着輸血管,鮮紅血液逆流進她青紫的血管。那人白大褂下藏着二十三個空藥瓶,每個都刻着節氣名與小篆體的"安"。
"新型輸血療法?"林景芫試圖抽回手,被李瑾安用聽診器膠管縛住雙腕。那些蜿蜒的橡膠管間别着幹枯的桔梗花,拼出"同氣相求"的弧線。
暴雪封門那夜,她們共飲最後的葡萄糖。林景芫的唇印留在瓶口,李瑾安的齒痕刻在瓶身。晨光刺破雪幕時,護士長在值班簿發現新記錄:"今日無特殊病患,除卻相思成疾。"
林景芫的聽診器滑過李瑾安後背時,忍冬藤的香氣突然濃烈起來。那些攀在藥房窗棂上的淡黃花穗,正将晨光篩成細碎的金粉,落在李瑾安白大褂第三顆紐扣的位置——那裡别着枚銀杏葉胸針,是去年林景芫在急診室地闆上撿的。
“别動。”林景芫的食指無意識摩挲聽診頭金屬圈,這是她給特殊病患做心肺評估時的小動作。此刻李瑾安的脊骨在薄膜下輕微震顫,像中藥櫃最上層那罐陳年川貝,在梅雨季來臨前總會發出細微裂響。
李瑾安的指尖突然壓住聽診膠管,橡膠的彈性讓林景芫的手腕被輕輕拽近半寸。她們在晨光中形成奇妙的牽線木偶姿态,消毒水的氣味裡混進一絲當歸熬煮的苦甜。“林護士聽夠了嗎?”李瑾安的聲音帶着砂鍋底火将熄的餘溫,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陰影正巧遮住瞳孔裡的血絲——昨夜她又偷換了林景芫的夜班。
林景芫的護士鞋尖抵住對方沾着藥渣的皮鞋,這個角度能看見李瑾安白大褂内襯的暗紋。那些墨色忍冬藤刺繡是她去年七夕偷偷縫的,此刻正随着呼吸在晨光中舒展蜷曲的葉脈。她突然想起更衣室第三格儲物櫃裡,那條浸透安神藥香的絲巾,每個褶皺都藏着李瑾安替她值夜班時留下的潦草字迹。
“蘇醫生最近總盜汗。”林景芫抽回聽診器,金屬頭故意劃過那人鎖骨。暗紅勒痕從領口探出半寸,是上周搶救窒息患兒時被家屬抓傷的。她指尖殘留的觸感像觸到曬幹的艾草絨,明明該是粗糙的,偏生出幾分令人心悸的綿軟。
藥鍋在此刻發出蜂鳴,李瑾安轉身時帶起的氣流卷走林景芫胸前口袋的便簽。那張淡綠色紙片飄落在煎藥台邊緣,露出半句未寫完的醫囑:“夜交藤三錢,合歡皮五錢,另加……”後面的字被蒸汽洇成墨色的花,像極了她們在衛校解剖室打翻的顔料罐。
暴雨突至的黃昏,林景芫在更衣室撞見李瑾安換藥。那人背對着門,脊柱在昏暗中起伏如遠山輪廓,肩胛骨處新結的痂像落在雪地的朱砂。濕透的護士服扔在長凳上,蕾絲領口沾着暗褐色藥漬——是今早李瑾安替她擋下的那碗安胎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