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力蔓延,将人包裹,如同水霧,是從雲岚一生中長的血肉,勾做她的輪廓,溢滿鼻腔,呼吸堵塞,霁川身處其中,不敢喘氣,左顧右盼,唯怕她就散了。
霁川陪着一同哭泣,雲岚氣極而笑:“怎麼就輪到我哄你了?”
好刺眼的笑。
霁川搖着頭,說不出話來。
她的情緒其實一直都很好懂,哭就是哭,笑就是笑,現在霁川若說幾句有感而發,她隻會頭疼,氣氛這麼悲傷,又要耗費心力去調節了。
她現在想要的,是談論吃飯喝水那般的平常。
平常,就不會難過了。
雲岚笨拙的伸出手,用指尖刮過。
她挽上霁川的胳膊,悄悄撚起霁川的衣角,将手擦幹,并笑着說:“走吧,既然來了,我帶你去看看那四棵百年海棠。”
看吧,就是這樣。
霁川收斂心神,笑道:“好,想來你也是很久沒見到他們了吧。”
京城四月微雨,穿過深深庭院,撐傘踏過門檻,前方指示牌藍底白字大大地寫着“出口”二字,箭頭指朝左側,視線越過空庭,唯見琉璃門外滿海棠,天上地下盡成妝。
雨勢淅瀝,僅夠紅穗在燈籠下方飄搖。
“那年我陰差陽錯的感染了重病,與一個機會失之交臂,數月的精力和錢财付之東流。”再臨故地,雲岚隻剩從容,
“可我也因此松了口氣,未過多時,我有了來這裡的機遇,也窺探了一些,原不屬于我的地界,時間、錢财,這本是我要走很久的路才能獲得的,而這片風景恰好出現了。”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曲折不斷,我自己沒能力将每一步走穩,甚至在一些人的标準中,我可堪軟弱膽小,但又每一件事情都沒有立即把我擊垮,所以不都不算糟糕到了極緻。”
“在那件事中最讓我難過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霁川在她記憶終點看到的那一幕,謂之性是她在乎的嗎?對此,霁川最是深有體會,她對享受自己的欲望,從未遮掩。
“為什麼偏偏是她(他)們,對嗎?”霁川答道。
雲岚喟歎:“是啊,為什麼偏偏是她(他)們。”
以她的年紀,可以将他們送進監獄,但以他們的年紀,連少管所都進不了。
霁川撐着傘,雲岚帶着他緩緩向前,雲岚道:“她們帶着最純真的懵懂與自利闖入我的世界,作為玩伴、朋友,利用我,從裡到外,偏偏最純真的善意,我亦是清楚。”
不僅是曾經拉起她的手,更是她自身。雲岚繼續道:“後來看到陰陽相勝,互相制約、此消彼長,我以此觀善惡,雖然依舊不喜歡很多事物,但倒也能接受了他們如此存在的事實。”
況且,她想活下去,就隻能逼着自己接受。
“觀世、觀己,明世事以生幻境,在幻境中守本心,這是修習幻術的基本要求。”霁川喃喃說道。
他拉着雲岚的手臂,雲岚在前面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落花,腳下柔軟,她聲音又輕了幾分:“我知道啊,但當我知道自己生長的世界,不過是浮世萬相鏡對異世的模拟推演時,我确實是有迷茫一瞬呢。”
當時,雲岚向浮世萬相鏡發問:“我是如何來到這裡,又因何存在?”
她看到霁川将殘魂放入鏡中世界,于是有了自己。
魂魄因七情六欲得以生長完整,七情六欲依附着魂魄得以存在,若想将其修補完整,則需讓其去曆遍人間百味,以情欲滋養殘魂。
奈何此世動蕩,魂魄殘缺,承載能力薄弱,若是入了輪回隻怕一不小心就碎成了渣,這是霁川當時最好的選擇。
後來,魂魄痊愈,她被帶回體内,銀竹看到了她,顧影自憐,在她即将消散之際,是銀竹把她拉了回來,并設法将她帶走,給她編織了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抱歉。”霁川驟然停下腳步,“從一開始我便知道醒來的人是你,那時實情未明,我顧慮太多,所以沒有告訴你。”
當時霁川若冒然告訴的雲岚,原主其實是她的前世,就是怕她會多思多慮,‘和我說這個什麼意思?催我找回原主且讓位?’
又或者是将今天的情形提前,不小心壞了另一世雲岚的計劃,霁川隻會徒照厭惡。
他在雲岚生命中原本便是無足輕重,有何資格過多幹預。世事自有緣法,順緣法而行對誰都好。
雲岚心裡的石頭落了下來,以前她愧疚的,不正是以為霁川不知道嗎。
等等…?
那她以前的矯情算什麼?
她原地踏步,略感心虛:“我知道你有你的顧慮,不辭而别并非因為怨你,抱歉。”
“那現在,還不算太遲吧。”
霁川緩緩蹲下身,紙傘滾落,他單膝跪着牽起雲岚的手,讓她描摹着自己的面容,
“書中道法,你說要去事上練,我方才又悟到了一些,你要不要聽聽?”
“可是,另一個我怎麼辦?”雲岚燦爛笑着,眼淚不由滾落下來。
霁川道:“她會替你開心,不是嗎?”
“是啊。”
此刻,發梢飛揚,雲銷雨霁,海棠依舊,從前種種原是如此。
“這條命原本就是屬于她的,我和她理不清剪不斷,倒不如幹脆一些。。”
活在當下、不留遺憾是雲岚的信條,她捧起霁川的臉頰,自是不舍,“相比起死亡而言,以犧牲自己另一世為代價活下去,那條命太重了,霁川,我想放過自己。”
正因清晰的感受過彼此的存在,她才心甘情願。
滑落的眼淚,在霁川的臉上,滴答滴答。
“我是有點别扭啦,但其實,如果是你見到完整的我,我很開心。”
人都需要被看到,她也不例外,如果是在霁川眼中,過去的不堪,也沒那麼不堪了。
“帶着全部的我走下去,無論走過多遠的路,你隻需擡頭,我永遠都站在這裡。”
“至少我可以帶你離開,用我的軀體我的靈魂,我們去到日月下,去尋你喜歡的地方,我們可以共生,你等等我好不好,以記憶中的情欲生魂結魄,這并不有違天道。”
霁川蹭過她的掌心,擡眸缱绻,“這世界永遠有你的痕迹。”
雲岚心頭顫動,她願意,她沒有理由拒絕,可她的笑中滿是嘲弄,“霁川,我此前還說你着相成執,如今才發現,我又何嘗不是。”
霁川:“?”
她看着霁川,想到的卻是自己更多,她嗤笑着直起身子:“‘我’,成了自己的相。”
她拖着自己走了太久,不知不覺,暮然回首,竟隻剩下她自己了。
她的指尖正要離開,卻被霁川牢牢抓住,霁川道:“路還長,我們先上路吧。”
“好。”
一扇鏡門瞬間出現在二人身側,跨出了門,雲岚道:“先說好,我可不會替你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