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來過嗎?”阿姮目光幽幽,投向院牆上蜿蜒爬行的藤蘿。
她懂了。
“就像國君用祭酒祭祀他的先王那樣,鑄匠也有自己的祭祀方式。我們每一次書寫和重現那些銘文,就是在祭奠他們。我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還有很多很多的鑄匠,他們都曾經來過,從來沒有離開,他們就活在那些銘文裡。”
當她在酒窖裡,看到那個陳舊的酒罍,從灰塵中擦出那些模糊的銘文,她的父親,出現并庇佑了她。
父親他,一直都在。
兩行淚從阿姮眼中奪眶而出。
喜妹靜靜的坐在一旁。看到阿姮流淚,不知為何心裡也酸酸的。
阿姮,一定有一個很傷心很坎坷的過往吧?
過了一會兒,阿姮拭去臉上的淚痕,露出笑容:“那我們先把武王酒罍上的銘文寫下來,可好?”
“好!”喜妹重重點頭。
筆尖上的墨汁已經幹了,阿姮挽起袖子,小心翼翼的重新輕蘸墨台。
她以前在沙子上寫過字,薄媪教過她如何用炭條做記錄,這回是她第一次握筆,在幹淨的竹簡上寫字。
但是,就像她已經寫過了千萬遍,書寫的感覺一點也不陌生。
和她蹲在父親和阿兄旁邊,拿樹枝悄悄在地上比劃時,沒什麼不同。
那時,阿母小産。她在母親床前哭累了昏睡過去,迷迷糊糊的聽到阿父對阿母說:“莫要自責,我們還有阿姮。”
可是後來,父親開始教鄰家阿兄學習銘文。她有些不高興,明明她才是父親的女兒,父親為何不教她?她表面上看着柔弱,心裡卻很是好強,暗中跟他們學,跟阿兄較勁,比阿兄記得還牢。
現在回想起來,對于她的心思,阿父其實都知道。阿父明面上在教導阿兄,實際上也在耐心的說給她聽。
她沒有阿兄那麼大的力氣,無法像阿兄那樣,燒熔爐淬礦石鍛造器具,可在父親心中,她是鑄匠的女兒,應該習得這些。
阿姮深深的吸了口氣,不再讓自己陷入哀痛中,一徑把酒罍上的銘文寫完,把筆遞給喜妹。
喜妹在一旁做注釋,遇到不明白的,阿姮就給她解釋。
做完注釋,喜妹擱筆,走到院子中間,笑眯眯的說:“不論我們是男人還是女人,是鑄匠還是庖人,我們都曾經來過這個世上。我們不是以前的商王,不是當今的天子,不是國君,沒有人會為我們作書,可我們都來過,一定會留下屬于我們的印記!”
阿姮微笑着接口:“供後人祭奠和懷念。”
喜妹笑起來。
“咣當”一聲,院門被粗暴的推開。院中的雞群驚得往牆頭飛,撲起一地的塵土。
“褚良!你喝多了嗎?”喜妹生氣的叫道。
褚良從門口闖進來,看了眼阿姮,說:“大王要殺人!”
兩個姑娘都變了臉色。
“因為何事?”阿姮問。
褚良剛進門時,看她的那一眼,讓阿姮隐約預感到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她這時才注意到,天色漸晚,雲層密布,烏雲聚攏到王城上空,眼看一場大雨就要落下來。
“蔡女,”褚良吐出兩個字,又道,“大王召蔡女侍寝,傳話的人把鹂夫人接入王宮。後來……大王突召兩廣侍衛入宮。”
侍衛不能進入國君的寝宮,除非宮中發生政變或刺殺那樣的大事。
“褚良你不是送鹂夫人回了……”喜妹呐呐。
褚良明白她的意思,道:“我将鹂夫人送回薄媪家,回來的路上,我順便去了一趟兩廣侍衛的兵營,借他們的草料喂馬。宮中突然傳令到兩廣兵營,令侍衛入宮嚴查宮人,還分了一撥人去薄媪宅中搜查可疑之人。”
看來事情發生在鹂夫人回去之後,宮中派人到薄媪家,召鹂夫人入宮。
喜妹皺眉:“大王叫昭伯的妾婦侍寝,這也太荒唐了!但是……”
她今天才第一次見到鹂阿姊,便看出她是個豁達的女子,不會為了一個死人做出行刺大王的事。
喜妹還沒說完,阿姮打斷道:“褚良你速送我回王宮!”
褚良點頭,兩人迅速出了門。大王的那點心思,别說喜妹,恐怕連姮女自己都不清楚。這其中,恐怕有誤會。
如今,能平息國君之怒的,唯有姮女。
“哎阿姮……”喜妹追出門,褚良已駕馭馬車奔了出去。
烏雲翻滾,狂風卷地,第一滴雨落下來的時候,阿姮踏入楚王寝宮的大門。
殿中,侍衛林立,蜜燭的燈影煌煌,地上跪了一片。
鹂阿姊跪伏在覃旁邊,聽見動靜擡頭,憂心的朝她望去,蹙眉輕輕搖頭,似乎在用眼神責備她不該撞到楚王的刃上來。
阿姊臉上稍顯惶色,容飾整齊,和她們白天出門時一樣。
楚王沒有做出喜妹口中的荒唐之事。
褚良說得沒錯,是誤會。
這些時日一直壓在阿姮心底的猜測,隐隐得到證實——楚王對她的怒氣一直未消。
楚王坐在上首,他的佩劍置于身前的桌案上。他隻穿了一身中衣,發髻束于頭頂,面寒如水,眸光直視宮門的方向,盯着她一步步的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