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她也是偷跑出來的。
她事先打聽了,虞院使正在給父皇診脈,沒個一時半刻診不完,父皇不會發現她的。
隻是奇怪,那隊侍衛恰好也停在太醫院外頭。為首的侍衛隊長沖進去,粗暴地拖出來一個人。
暮色稀薄,她好半天才看清。
是虞白。
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先一步沖了上去,直到被一雙雙手臂攔下。
侍衛們認出她,不敢拉開她,更不敢放她過去,幾人協力死死攔着,不管她如何掙紮、如何喝罵。
也是那時燕昭才發現,原來‘無能為力’這個詞是痛的,像有根長釘往她腦門裡鑽。
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每被拖遠一步,釘子就鑽深一分,攪她的腦漿、挖她的顱骨。
突然,天空徹底黑下來。
她沒再哭了,頭卻還在痛。
她跪在漆黑冰冷的大殿裡,一下下叩着頭,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
她恍惚直起身,看向大殿深處——那裡坐着一個人。
他一身黃袍,威嚴冷酷,她看不清他神情,但本能地畏懼。
也是這時,她才聽清自己嘴裡一直重複的話:
“兒臣燕昭,請求父皇開恩,寬宥虞氏一族。兒臣燕昭,請求父皇開恩,寬宥虞氏一族。兒臣燕昭,請求父皇開恩,寬宥虞氏一族。……”
額頭溫熱,不知是汗還是别的什麼,緩緩淌下來。
就這樣叩了很久的頭,直到她前額麻木了,嗓子也啞了,才聽見座上人說話。
“你想救那家庸醫?”
才不是庸醫……但她想。
“你從何得知,虞家獲罪?”
她親眼看見的。
“你看見?可是,阿昭,朕明明記得——這是你習字的時辰。”
……
“誰陪你去的?說。”
……畫雨。
燕飛鴻終于笑了。某一瞬間,他甚至像個慈父。
但燕昭反而更害怕了。
父皇幾乎從來不笑。
除了……
“來人。”
殿外隐約傳來一聲尖叫,似乎有誰被扣下。
接着,兩個冰冷的字敲在燕昭耳膜。
“杖斃。”
嗡鳴聲席卷而至,過了好久她才反應過來,那不是雷聲,也不是狂風,是她的耳鳴。
噪音退去後,第一個刺進她耳中的,是畫雨受刑的慘叫聲。
她想起身去攔,可膝蓋早已跪軟,還沒起身就先摔倒在地。餘光裡閃過一抹明黃,緊接着,她喉頭一緊。
燕飛鴻,她的父親,攥住她脖頸,将她提了起來。
“阿昭。”
燕昭死命抓着脖子上那隻手,但無力似乎是這黑暗一日的主題,無論她如何使勁,那隻手都像鐵鉗,紋絲不動。
“阿昭。你是朕的女兒,你永遠不能忤逆朕。朕讓你習字,你就習字,朕想殺誰,朕就殺。明白了嗎?”
燕昭感覺眼前一點點發黑,胸腔因窒息而發痛。
耳邊也變得模糊,殿外的痛呼聲快要聽不見了。
她不知從哪爆發出一股力氣和勇氣,手指狠狠戳向面前人眼睛,毫不留情,像是要與人同歸于盡。
脖子上的手先一步松開了。
她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還沒爬起來,先嘶吼着質問起自己父親——
“皇後已經誕下一子,大臣也都想讓他當儲君,你為什麼還要逼我學功課?”
“父皇……你要我做這些,好,我可以做,但是,我隻在意這幾個人……為什麼你連他們也不留給我?!”
轟隆一聲,這次不再是耳鳴。
驚雷突降,從穹頂到大地撕開慘白電光。掌中刺痛這才傳來,她恍惚地擡起手,入目一手的紅。
白玉雕成的小魚,拙劣但認真的刻痕,斷成僵硬的兩截。
掌心緩緩湧出血,殷紅橫貫手掌,像一尾鮮豔錦鯉。
耳邊傳來聲音,過了好半晌,燕昭才聽懂。
“朕說過,朕的旨意,你隻能聽從。”
燕昭緩緩擡起頭,視線從手心的紅挪開,卻看見了滿庭更刺目的紅。
她一起長大的玩伴,她最重要的人之一,于她而言像姐妹一樣的存在。
畫雨僵硬地躺在大雨裡,死在她面前。
她眼前一黑,然後猛地亮了。
映入眼簾的先是如夢如幻的紗帳,接着是輕柔溫暖的燭光。
“殿下?”書雲在帳外輕喚,“寅時正了。殿下要起身嗎?”
意識緩緩清明,燕昭‘嗯’了聲,翻身坐起。
書雲端來漱口茶水,輕聲問候:“殿下日安。昨夜,殿下睡得可好?”
“尚可。”
燕昭接過茶水,偏頭想了想。
“好像……沒有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