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盯着他看了好一會。
“繼續。”
盡管在他回來前一刻,她派去跟着的人已經把今日種種一五一十彙報,但她還是想聽面前這個少年自己說。
他緊張得磕絆,幾字一吞咽,喉結就在她掌心跌跌撞撞,感覺很不錯。
“他還讓我……試着探探殿下的口風,想知道歲末官員考核,殿下的看法,還有……來年的人事變動……”
一句話說得比登天還難,虞白感覺聲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被迫卡着下颌仰着臉,他眼前是牆壁空茫的白,腦海更是混沌一片,意識裡唯一清晰的,是燕昭的手。
微微發燙,帶着些薄繭,半威脅、半掌控地,扼着他的喉嚨。
快要無法呼吸了……為什麼,明明她好像沒用力。
是害怕嗎……
他該害怕的,虞白混亂地想,她手勁那麼大,是不是能一下捏碎他的喉嚨?
但又不像。
心跳好快,好重,鼓着血液湧遍全身,他四肢百骸都在發燙。
這種感覺他幾乎從未有過,強烈又陌生,虞白本能地覺得惶恐,想掙紮又不敢,隻能小聲斷斷續續祈求:
“殿下,隻有這些了……”
“我全都說了……我沒隐瞞,殿下,能不能……”
身後,燕昭輕輕“嗯”了聲,打斷了他。
“不錯。和我聽到的沒什麼出入,做得好。”
虞白先是一愣,片刻才想起來,燕昭一直派人跟着他,今日種種她應當都清楚。
那為什麼……
是為了考驗他嗎,驗證他是否忠心?
可他都已經全部交代了,他沒有半點欺瞞,她為什麼……還掐着他的脖子。
沒有因為他的坦誠而放開,反而指節慢慢收得更緊,一點點、一寸寸剝奪了他的呼吸。
陌生的感覺再次在胸腔某處翻湧,窒息越濃,那股感覺就越強烈。虞白不安極了,下意識想推開她的手,可剛一碰到,就被燕昭輕飄飄撥開。
“還沒完,”她說,指腹在他頸側緩緩摩挲着,“你做得很好,不過,我需要你再去見他一次。”
“……什麼?”
像被兜頭澆了一捧冰水,虞白整個僵在原地。
上一秒還燙得他發暈的熱意瞬間退潮,現在他隻能感到冷,從骨髓往外彌散的冷。
“殿下……”
“很難嗎?”燕昭打斷他,“徐宏進送你過來,本就有意讓你往來通傳消息,你難道沒這個準備?隻不過換成受命于我罷了。我又不強迫你别的,隻是遞個話而已,做不到?”
虞白耳邊嗡鳴一片,聽進耳中字不成字,隻能惶恐地搖頭:“不是……殿下,我……”
“怎麼?”燕昭聲音頓了下,“你害怕?”
那一下停頓仿佛某種寬宥的可能,虞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不疊說是。
可緊接着,耳後響起一聲輕笑。
“怕什麼?”
“你現在人在公主府,誰敢動你?來去都有人跟着,徐宏進也不可能招惹你。你有什麼害怕的?”
虞白有些說不出話,隻能艱難地搖頭。
不是的,他真的害怕。
今天去見徐宏進,他三天前就吃不下飯。
哪怕隻是想到那個人,想到要和那個人說話,他都會做整夜的噩夢。
仿佛他現在的生活都是假的,仿佛來之不易的一切在下一秒就會崩塌,他會再次跌回那個牢獄裡,跌回那暗無天日的六年。
快要被驚恐和絕望吞噬的刹那,覆在他喉嚨上的手忽地緊了緊。
虞白感覺他快要潰散掉的心神也随之一凝。
有一樣是真的。
脖頸上她的手,溫度,感觸,力道,是真的。
她溫熱地攏着他,帶着點薄繭的指腹尋到一處跳動的脈絡,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就這一回,”燕昭在他腦後說,聲音輕似耳語,“阿玉,聽話,好嗎?”
“聽話。”
不知撫觸和命令哪個生了效,虞白一下感覺慌亂的心跳平定了。
甚至就連扼着他呼吸的手都不再讓他感到不安,窒息和壓迫反而變得像是保護,他甚至隐隐從中汲取到了些安全感。
他恍惚地就點了頭。
“殿下……想要我做什麼?”
燕昭有些驚訝地擡了擡眉。
她以為還要再費一番周折,威逼利誘之類,沒想到他還挺順從。
面前,少年背對着她,消瘦的身體繃得很緊,從手指尖到睫毛梢無處不顫抖,看起來脆弱極了。
真是……
燕昭看了很久,才有些不舍地放開了他。
也不能真把人逼急了,否則若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就不好了。對她來說他還有用。
“他剛見過你,不能這麼快再次傳消息。”燕昭退開兩步,略一思索,“你不是喜歡逛書肆麼?這幾天,就随便去逛。逛上三、四日,再找機會去東安茶館。”
“就說——‘朝政的事殿下很少說起,不過聽口風,似乎對徐尚書并無意見,隻是偶爾提起太傅,言語之外多有不滿。’能記住麼?”
重獲自由,虞白忍不住嗆咳,咳得眼眶都泛起淚,就一邊忍眼淚一邊點頭。
能記住,能做到,他在心裡說。但是……
頸前一下空了,片刻前的忐忑再次升騰起來,心跳比剛才更慌亂,空落落的,充斥着惶恐不安。
……他這是怎麼了。
想要那種安全感。
想……繼續被她掐着。
或者對他兇,對他嚴厲,什麼都好,都能讓他覺得真實,覺得安全。
燕昭不知他所想,自顧自走回書案後坐下,擡手指了指窗邊的小桌:
“好了,去把藥喝了。我叫人給你換了藥方,你自己好好養着。要再有什麼傷病,以後藥錢就從你月銀裡扣。”
倒不是心疼這幾兩錢,她隻是懶得琢磨更溫和的法子。
她低頭剛要提筆,餘光卻瞥見站在牆邊的人沒動。
一擡眸,正對上那雙濕漉漉的眼瞳,含着半圈淚,眼巴巴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