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自己轉瞬即逝的少年光陰。
她幼時是世上第一等無憂的富貴閑人,脾氣不是現在這樣壞。一生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要順着父親的意思嫁給隻見過幾面的陌生人。
那人是年輕的妖皇,說他對自己是一見傾心。
她其實不想嫁的,也并不喜歡他。
可是世上财權相澤相親,沒有權臣女兒能夠容身的“未來”。她知道父親的立場,知道自己的一點頭能夠給家裡再帶來多少年輝煌。
成也閑人敗也閑人。如果當年……她能有不顧一切想要追尋的東西,也不會無所謂地就點頭同意,匆匆被擡進了吃人生機的龐大妖宮。
驚山其實誕生在她最喜歡自己丈夫的時候。
那麼強大、那麼漂亮的大妖,總是穿一身丁香色的柔軟錦緞,上面流淌的滑動的光暈叫人目眩神迷。
縱然聽聞了她厭惡作為“妻子”“妖後”身份的生活而不時鬧脾氣,他也隻是微微地笑起來。等處理完手頭事情之後,年輕的郎君匆匆來到房裡,那麼軟着聲音哄她讨她歡喜:
“都是我做得不好……你理一理我麼……”
新修宮殿,提拔族裡兄弟,瞞着所有人帶她便服出遊。百依百順、莫有不從。
這樣體貼的如意郎君,是一點、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的了。
绛時那時候微微煩惱地、微微雀躍地想:
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那個人,可是就這樣一直過下去……也很好。
驚山就誕生在這個時候。
她第一次抱着孩子手足無措,綢緞襁褓涼涼地從手心流過去。好像懷裡兜了一捧抓不住的春水,心都軟下來,绛時想着:
這是我的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想着想着,就抿嘴笑起來。
也許要怪後來那些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
他當堂怒斥父親,連拔十八位族親下獄,血洗清算紅狐主家。
禁衛闖進狐族那天下了雨,大雨鋪天蓋地撞得天地都發抖,可是族人的鮮血比暴雨更洶湧,沖過她幼年的房間、曾玩耍的秋千和踏過一千遍的台階。
坊間說,院裡名貴的花景都被濃血悶死了,後來長出來的野草,生生死死二十年,新葉還是紅的。
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兔死狗烹的道理沒人不明白。
她冷眼看着紅狐族逐漸沒落,而墨狐一族被帶領着掌握大權。這大權彎彎繞繞,最後又被盡數地收進高高在上的那人手裡。
她恨得要命。
聯合父親舊日的勢力突襲雪積殿那一晚,原本昏暗的大堂忽的又光芒大作。
那人不慌不忙地指揮伏兵将刺客一網打盡,那樣從容冷靜、那樣氣定神閑。隻是在看見她的時候眼神有一瞬間的閃躲。
誰都知道绛時愛面子,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哭成那樣。哭得瘋癫、崩潰、肝腸寸斷,當着幾百人的面癱倒在大殿上,胸腔急劇顫抖得停也停不下來,伏地顫動像是被撕開皮膚露出血肉模糊胸膛的困獸。
她想,果然世上哪有什麼百依百順沒脾氣的好郎君,原來都是因為有所圖原來都是騙子!騙子!
那些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不見了。偌大殿堂裡隻有她和騙她的人。
他在座上怎麼也發抖,把扶手捏得粉碎掌心裡淋漓鮮血。
绛時狠狠地罵他。
知道自己今天的舉動罪不容誅,她淚眼朦胧地梗着脖子數着罪狀狠狠罵他。
陰狠、兇蠻、全無心肝;冷眼、嘲弄、逢場作戲——
他好像終于忍無可忍,擡起頭來一雙眼睛映着燈火亮得要命:
“可我沒有——”
但是真切看見绛時的時候,他不知怎麼就說不下去了。
绛時憤怒得寒心得到了疲憊的地步,她哭得脫力哭得栽倒在地,隻是擰着眉頭一點都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對我說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憤怒還是害怕,心裡的低語惶惶得像是禱告。
她最後沒有死。甚至沒人處罰她。
绛時還是妖後。她後來還組織過很多次刺殺,隻是不成氣候都被碾滅在搖籃裡。
後來她很少能見到他,隻有将醒未醒和酩酊大醉時候隐約感受到熟悉的氣息。
也許是做夢。
直到他突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