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時伏在桌上,肺腑痛得發燙。
這枚毒丹藥哪裡有誇口的那麼有用,能叫她沒有痛苦地去死,她最後自嘲地笑了一下,不過是因為死人不會再說話。
她盡力把自己的目光飄到窗外的新春暮色去。院門外模糊地傳來些散落聲音。不過她也不會再聽到了。
如果死後真的會到另一個地方去,她什麼也不要了。從侍、孩子、夫君,什麼也不要了,統統都不要了。她隻要在天高氣清陽光下,獨身和秋天一起走一走。
蘭因沐浴在渾然雪白的光芒裡。
白色和白色的最中央,有一片糾雜的藤蔓。
彼此纏繞,顔色灰敗,好像已經枯萎。相接又分離的藤蔓上卻結着數不清的漆黑果實,其中湧動着看不清的東西。每顆果實對應着一株藤,它們都在很緩慢、很緩慢地呼吸。
有幾枚果實散着不同的光芒。蘭因和玉聽這時候知道,那青白、淡綠與翠濤色原來分屬付信陽、千燈鎮青衣人與……秦雲徵。
這是三個他們曾見過的影子傀儡。
上一次來到這裡,白衣人說,那是他們的第五次會面。
聶、遊、司三人還在因為突如其來的異樣驚詫,蘭因看着藤蔓中間那倍感熟悉的白衣人緩緩起身走來,心卻已經跳得像是驚蟄時的春雷。
有什麼仿佛萬萬千千将要蘇醒的春蟲破土而出。她的呼吸随着對方的腳步聲重重地起落,蘭因把那些驚疑都緊緊地壓在喉嚨裡。
白衣人隻是刹那,就從遙遠的藤蔓中央來到幾人身前。衣袂不曾飄動。
他輕輕蹙着眉向幾人一笑,不待他們将疑問抛出口,眼睛尋了蘭因,先一步出聲:
“我被再一次喚醒。這是第六度會面。”
他嘴角抿出一點善意弧度。
“雲徵辭去了。我的計劃沒有成功。但他的消逝同樣減弱了我的禁制。”
白衣隻是看着蘭因的眼睛說話:
“因此我終于得以将那些東西……都說給後人聽。”
這個故事,需從還是妖皇繼承人的驚山開始。
随着他話音一落,幾人眼前流光交錯,恍然被猛地拽進了另一個地方。環看四周,陌生的人事栩栩如生,隻是都蒙着一層泛白的虛幻光亮。
支着劍的、捂着胸口的、還沒從驚疑裡醒來渙散着視線的,都帶着一身自己或旁人的血水,像是異客出現在古建築裡。
幾人俱是驚魂未定,等看清楚了眼前的東西,才連相互傳音都下意識地把聲音壓低:
“這裡是……古抱真道?!”
他們竟然置身于還未達成人妖鼎立局面、妖皇大殿尚且光華璀璨的——古抱真道的回憶幻境?!
和方才抱真秘境相似的光景,隻是更多出數不盡的微小布置:大殿旁的子母爐、翹角飛檐摹刻的花紋與台階兩側的天然石路……
一切像是修士放出神魂查探那麼纖毫畢現,就仿佛,就仿佛他們真的在其中生活過那樣——
那白衣人仿佛聽見了傳音一般,側身看幾人伸手去碰四周的一切,又見它們如煙塵一樣沒有實體,叫手指輕飄飄地穿了過去,隻說:
“他在那裡。”
他的話音落下,雪積殿的大門好像受了風吹,“吱呀”聲啞啞一蕩,漏出來一條窄長的縫隙。
此時正是深夜,冬天。萬物昏暗的,獨有月光披沐在白雪地闆上幽幽生亮。
而殿裡竟然比外頭更黑、更冷。
那道窄長的黑紅門縫像一柄鋒利的劍,返照雪光、月光又叫它們碰撞得泠泠作響。
驚山就立在這道劍後,一身幽深的紅衣服,像是這大門刀鋒上濃郁厚重的血色。
或者,其實那就是血。
驚山從門縫裡走出來,看着從衣服下擺向外蜿蜒的紅色,再看遠遠天邊明亮的十五月。
他這樣負手擡頭立着,身姿自然很挺拔,仿佛一柄利劍。蘭因于是能夠看清他身上滴滴答答墜落的血紅色,像是一個微小纏綿的陰雨天。
原來他穿的本是清亮的白青衣袍。
此刻它滾滿了殷紅鮮紅的血水,濕重得如同傾盆大雨後的紅山花叢。
順着敞開的門口看過去,大殿中央潰散的血肉和披在肉堆上那眼熟的華貴衣服,告訴蘭因等人他的身份。
死去的是驚山的父親。
這原是個……弑父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