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出了宋家宅邸,趁亂奪路狂奔,火光映天,遠遠傳來幾聲馬鈴響,似乎已有了官府的追兵。幸得馬程快,又離河不遠。到得水邊,範丞才已将渡船備好,見幾人歸來,急忙招手:“快快上船!”
衆人一一跳上竹筏,又由金玉把馬牽住。範丞才這才将手中長竿一點,水波微漾,小舟順流而下,逐漸隐入蘆葦深處。身後已然亂成一團漿糊,前方卻隻有波濤輕搖,夜霧彌漫。
江琳這兩日被捆得筋骨盡軟,一番奔波,更是虛弱不堪,才上了船,便靠在艙闆上沉沉睡去。崔老道被打得鼻青臉腫,雖然疼得龇牙咧嘴,但到底活着出了宋府,也不再多言,隻閉着眼,倚着一邊調息。
林巧娘卻心中氣難平,盯着對面的李興,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衣襟,怒聲喝道:“李興!你為何如此草菅人命?”
李興被扯得一晃,卻并未惱怒,反倒淡淡笑了笑,反手推開林巧娘,眸子在黑夜中閃着冷光,“林娘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他摸了摸頭上的金簪,輕描淡寫道:“那宋玉,這些年對江湖人哪個不是草菅人命?被他坑殺的,少說也有十幾條人命,你怎的不見可憐?他那妻妾兒女,平日裡也不知受了多少銀錢,享了多少富貴,如今主家倒了,便成了無辜之人?嘿,你說這道理,可笑不可笑?”
林巧娘聞言,心口一窒,冷聲道:“你連他們是誰都不知,就一刀殺了!”
她從未覺得自己是個仁善之人,可這一刻,心中總覺得不對,殺宋玉,她無話可說,可那些婦孺,再到府中的丫鬟小厮……她心裡到底有些不忍。
然而,她話音剛落,卻聽得金玉在一旁嗤笑一聲,拿話來刺,“左右不過幾個婆娘、小厮,四五條人命,哪來那麼多話?”
她坐在船頭,靠着桅杆,懷裡環着鈎連槍,語氣輕描淡寫,如談風月,“江湖上,刀口舔血的日子,你死我活罷了。如今該想的,是怎麼安然進了馬踏湖,投奔王二,這才是正理。”
林巧娘被噎住,胸口像是堵了一塊石頭,話到嘴邊,卻啞然說不出來。
她自問自己殺過人,甚至比這些人更狠,更快,更決絕,可她這所殺,皆是為了救人,胸中總有一句,“為了良善”撐着。
她怔怔看着水面,沉默不語。
這時,艙内忽然傳來一聲低笑,崔老道慢悠悠地睜開雙眼,拿眼皮觑自己,目光帶着幾分戲谑,咧嘴笑道:“林娘子,你又不是第一次殺人,何必做這小女兒态?”
林巧娘猛地擡頭,眼神淩厲。
崔老道伸了伸懶腰,嘴角帶着幾分嘲弄,“怎麼?你殺那開封黑店的三十六口子時,可曾皺過一下眉頭?今日殺的,不過是幾個婦孺,你便憐香惜玉了?”
林巧娘呼吸微微一滞。
她想反駁,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覺得自己沒什麼立場去争辯。那黑店的三十六條人命,她殺得毫不手軟,可那裡面何曾沒有無辜之人?甚至自己逃奔此處就是因為殺了官員,若李興算是草菅人命,自己又何嘗不是。
船上的人都不再說話,氣氛變得有些沉悶,隻有水聲“潺潺”作響,輕輕拍打着竹筏。
範丞才撐着船篙,看了看衆人,終于輕咳了一聲,道:“這等話,咱們也不必再說了。江湖上的道理,誰都說不清。左右咱們還活着,往前走才是正經。”
他又用力撐了一下竹筏,目光望向前方,語氣帶着幾分期待:“快了,出了這片蘆葦蕩,便是馬踏湖,那裡,可是另一番天地了……”
且說竹筏行至蘆葦深處,水霧漸濃,四周滿是搖曳的蘆草,風聲呼嘯,水波翻湧,宛若置身迷障。遠方隐隐傳來幾聲水鳥的啼鳴,時而凄厲,時而幽遠。
金玉扶着槍,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臉上神色未變,輕輕一躍,便跳上了淺灘。她朝船上的衆人拱拱手,朗聲道:“各位,金金玉就送到這裡了,他日江湖再見,祝諸位好生行走。”
範丞才聞言,扯了扯嘴角,笑道:“金妹子果然還是不願摻和?”
金玉冷哼一聲,甩了甩肩上的發絲,“我爹爹在這湖中營生,倚着‘河神’的名頭吃飯,怎能輕易與王二那厮攪和?大道朝天,各有一邊,今日殺了宋狗,全了江湖道義,等諸位入了水寨,做了頭領,再來也不算遲。”
她話音未落,便見不遠處的水面上浮起一排小船,正是她爹金全保的人,顯然是早已在此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