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好大的口氣。”宋攸凝陰陽怪氣道,“不知道的還以為陛下已經封您為本朝開國以來頭一位皇太女了呢。”
“宋小姐慎言。”立于商芷身後的蘭煙眸光驟冷,“儲君之事豈是你能妄議的?若傳到陛下耳中,還以為丞相大人是要左右儲君人選呢。”
宋攸凝頓時面如土色。東宮雖有失德但還尚在,皇上最忌諱旁人猜忌儲位之事。
肅王妃見局面越發失控,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今日是賞花宴,莫要談這些掃興的事。”她轉向商栖,“甯兒先吃些茶點休息一會兒,我命人再仔細找找。”
商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多謝叔母體恤。”
她起身時,裙擺故意掃過商芷案幾,将茶盞碰翻在地。上等的青瓷盞頓時碎成幾片,茶湯濺濕了商芷的裙角。
“弄髒了妹妹衣裙”商栖語氣毫無誠意,“不會怪姐姐吧?”
商芷垂眸看着裙上的茶漬,緩緩擡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怎麼會呢?不過一件衣裳。”她輕輕撣了撣裙擺,“倒是二姐要當心,走路不看路,當心摔着。”
席間頓時響起一陣窸窣低語。幾位貴女交換着眼色,手中團扇半掩朱唇,卻掩不住眼中驚疑。
“怪事。”趙念安用銀簽戳着盤中蜜餞,聲音壓得極低卻剛好能讓周圍人聽見,“上月秋獵我親眼見六殿下因宮女灑了半盞茶,當場讓人拖出去打了二十闆子。那丫頭現在還在慎刑司漿洗衣物呢。”
林羨容斜眼打量着商芷素淨的裝扮,撇了撇嘴:“何止?你們看她今日打扮,連支像樣的金钗都沒有。若是從前,怕不是要把内務府的金庫都頂在頭上。”
确實,今日的商芷隻绾了個簡單的朝雲髻,發間帶了與衣色相稱的絹花和一支白玉簪,襯着腕上那枚淺紫翡翠镯子,素雅得近乎寡淡。與從前那個滿頭珠翠、動辄呵斥下人的六公主判若兩人。
肅王妃的陪嫁嬷嬷捧着新茶盞過來替換時,忍不住多看了商芷兩眼。這位六公主及笄那年,曾因尚服局送來的衣裳少繡了兩朵海棠,當場掀翻了整張膳桌。如今被當衆潑濕衣裙竟能面不改色,着實蹊跷。
“聽說。”宋攸凝不知何時湊到人群中間,聲音甜得像浸了蜜,“六公主曾去了一趟伽藍寺,會不會是得到高僧明鏡大師給她驅了驅邪祟?”
此語一出衆人紛紛點頭,得出一個結論,要麼這六公主就是被驅邪了,要麼就是中邪,總之她今天太過反常。
玉露氣不過剛要訓斥衆人,商芷擡手将席上的葡萄賞了她,示意她安靜吃席不必管事。
絲竹聲漸起時,兩列身着靛青比甲的侍女魚貫而入。她們手捧鎏金托盤,鞋尖上繡的銀雀在裙擺間若隐若現,行走時竟不聞絲毫環佩相擊之聲。
為首的圓臉侍女在肅王妃案前三叩首,腰間對牌随着動作輕晃:“禀王妃,膳房依例備了二十四道時令鮮品。”
王妃微微颔首,滿園侍女立刻如解凍的春溪般流動起來,商芷看着琉璃盞中琥珀色的梨花釀被緩緩注滿。
席間突然響起一陣驚歎。
八個壯碩婆子擡着鎏金烤架踏入中庭,架上整隻鹿羔正滋滋冒着油花。鹿角上纏着紅綢,脊背被片成薄如蟬翼的肉片,露出底下用松針與香茅鋪墊的腹腔。
肅王妃的陪嫁嬷嬷手持銀刀,刀尖在鹿頸三寸處輕輕一旋,便有琥珀色的脂油汩汩流出。
“聽說這是樓蘭的吃法?”趙念安搖着缂絲團扇問道,眼睛卻瞟向商芷,“生烤活鹿,飲血啖肉,果然野蠻得很。”
商芷正用銀匙攪動面前的野菌羹,聞言匙柄在碗沿輕敲出清越一響:“《周禮·天官》記載‘庖人掌六畜六獸六禽’,其中‘麋鹿田豕皆有軒’。趙小姐既讀《女則》,難道沒讀過《周禮》?”
林羨容突然掩唇輕笑:“六公主博學。隻是不知北狄質子可曾與您讨論過這些?聽聞他常在藏書閣等您……”
“林小姐慎言。”商芷夾起一片水晶脍,薄如宣紙的魚片在筷尖微微顫動,“質子乃父皇請來的貴客,妄加議論可是大不敬。”
她将魚片浸入姜醋汁,看着潔白肉質漸漸染上琥珀色,“就像這鲥魚,離水三日仍能保持鮮活,靠的是層層冰鎮。若有人非要揭開冰鑒……”魚片在醬汁中徹底蜷曲起來,“隻怕會加速腐壞。”
林羨容面色一僵,正要張口忽聞一曲清越琴音破空而來,如幽澗清泉擊石,似月下松濤低吟,令滿園喧嘩戛然而止。
衆人屏息尋聲,連肅王妃手中茶盞傾斜都未察覺。
“這是……《幽蘭》?”商栖金護甲懸在半空,方才的刻薄神情凝固在臉上。這首失傳已久的古琴曲,連宮中樂師都隻能奏出七八分韻味。
琴音漸密,似有月華自回廊深處流淌而來。